第六十五章 君惠臣忠
橙枳青翠,香蔻繞垣,不飾而迤邐的南詔王宮,苴休殿內一人服白氍,衣虎皮,頭戴赤色蓮花翹腳冠,如雪過天晴,紅日出霄,凜然王者氣象。但見他趿靴踱步,軒昂的器宇皆教攝人的眼眸襯得蒼白無力,似有鬱結於心。
鄭回躬身朝前,菲菲朱紫綾袍罩,澄澄黃金瑟帶圍,皓然一股正氣入世。他徐徐說道“【縹信】,公主的事情暫且先放下,張羅神祠祭祀,使臣款待要緊!”
一旁的赤腳軍將同他一般的裝束,不過多了半副波羅皮罩在胸前,幫著勸諫“縹信,蠻利師父的話在理。阿土已將召樹屯治在帳下,還怕養出阿物不成?隻是一件,他的文墨極好,白監禁著十分可惜!”
紫袍男子正是異牟尋,他勉強應了,複又對赤腳軍將說道“豈止可惜,分明是暴殄天物!”
鄭回笑道“阿土,莫要饒舌!縹信看得比你我要真切。”
異牟尋歎道“如此,把【奉聖樂】的事情派給他一二,隻不許與吾羅娜碰麵!”
兩人同聲附和“縹信英明!”
複又想起何事,異牟尋抱有憾色,對赤腳軍將款款而談“各國遣使一道造訪,內中有吐蕃使臣,【元】獨屬意你來奉迎,你肯不肯?”
赤腳軍將名叫章仇口土,他一臉的隱忍與執拗,咬牙說道“縹信言重,漢人有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末將職責所在,哪裏講究肯與不肯!”
異牟尋甚感欣慰,定睛端詳眼前的阿土,黑亮的皮囊,亦正亦邪的冠伶之姿,令人不敢輕易直視。遙想當年,西川戰敗,吐蕃無故遷怒,肆意斬殺南詔參戰人等,就連戎馬一生的章丘老軍將亦不能幸免。而鳳伽異,也就是異牟尋的父親,索性教無所依傍的章丘口土與他一道受教於王室,拜鄭蠻利為師。他倆對外是肱骨君臣,內裏恍若異性兄弟一般。
鄭回見口土的回事沒被駁回,自己又能在城武麵前邀個滿情,故遂心聽完殿前這番【君惠臣忠】的論調,同章仇口土齊往戈蘭殿吃茶。
才至殿門,不及進去,早聽得一陣哐當。
三兩驅塵的侍婢退出,執著笤帚,捧著巾盆,抬頭看見鄭回他們,其餘兩個忙垂首貼牆侍立,領頭的才要問候,他倆忙遞眼色與她,急急躲到香樟門後聽牆角。
“一個無戰場軍功的漢人,仗著縹信,竟與我等同為清平官,想想就不服氣!”
“尹輔首,你不服氣有甚用!那廝好歹是縹信的智囊,教他聽了去,好不好,在縹信耳邊言語幾聲,夠你喝一壺的!”
“段阿容這話說差了!論親疏,你可是烏蠻貴族;論職權,位居我等清平官之首席,誰能越過你前頭?”
“爨何棟,我說你白白生了那對大眼珠子!你沒看嘛,縹信又賜鄭蠻利朱紫錦袍,連帶金佉苴(金腰帶)都鑲嵌著瑟瑟(碧玉),大蟲皮全副。這等的殊榮,段阿容都沒有,明擺著給我們六位清平官提個醒。”
“段穀普說得很是,可那廝日日穿戴顯擺,跟誰沒有似的!”
“李阿容這話痛快,就瞧不上他那點子張致!”
“李異傍,你可該去了!我叫你們來,為的是商量吐蕃使臣來訪機密,且議論沒要緊的,讓鄭蠻利鑽了空子才是厲害!”
“段阿容不必煩惱,苴夢衝一麵在唐官韋皋麵前應承,暗地裏又與吐蕃通共一氣,直待使臣一到,務要治個計謀,令縹信依舊臣服,不與李唐歸附。”
“段穀普說的是,若能拿下中原,吐蕃必能重新下賜讚普鍾的頭銜。我們南詔趁勢重整疆域,把驃國,女王國,通通拿下!”
“爨何棟,辰妃那邊,讓她多多在縹信麵前裝出些張致,搏些寵愛即可!好叫王後知道利害,勸她族人少摻和國政,消了獨錦蠻部支持歸附李唐的呼聲!”
“不愧是我等清平官之首,段阿容的招式,看似輕巧,實則四兩撥千斤!”
“李阿容這話怎講?”
“尹輔首,獨錦蠻族仗著顏色好,血統正,得配的均是王室貴族。它們若執意歸附李唐,不是我漲他人之勢,隻怕朝中有一半多的官將都要倒向歸附的呼聲。到時,我們這些固執臣服吐蕃的,豈不落人笑話?”
“知我者,附覽也!”
“段阿容,辰妃那邊不是難事。隻是縹信屬意章丘口土接待各國使臣,那廝的阿爹可是死在吐蕃手上的,就怕他尋些由頭,亂了我們的部署!”
“爨何棟這話給我提了個醒,土將軍也是鄭蠻利一手調教的,一股子漢人腔調,亦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歸附李唐。”
“段穀普說的不差,近日使臣宴請,李唐派遣了崔佐,不若給他點苦頭吃,結些恩怨,種個惡果回去,倒助了我們!”
“李異傍,才說你一句,你就出息了!此計甚好,我想著,祭祀接待,獨獨少不了茶禮,茶阿出岫,要有自己的人才好!”
“段阿容謬讚,我的負排嵯峨弄擄了一撥人才,裏邊就有烹茶的茶阿,令他挑幾個混進去,保管便宜!”
“那就由你去周全,李異傍,這差事要辦好了,我少不得給你個好處!”
“在此謝過段阿容,依我看,那師徒已在來這裏的路上,我們權且散了,改日再議吧!”
“嗯,有理,那就散了吧!”
待六人去後,鄭回方進來,章丘口土也跟著來撒茶吃。
他借口自斟有趣,令茶阿退下,拿出賞賜的杏犀兕觥,背上置長蓋,蓋中安鈕,內盛茶葉。章仇口土覻著眼瞧,那茶不似尋常的焦炙顏色,微泛褐黃。
鄭回取出一摞衝泡,與章丘口土細細品啜。
口土戲謔“師父,您是故意穿戴齊整,引他們氣惱吧!”
鄭回笑道“那是,橫豎讓他們挑不出一個錯,白看著添堵也好!”
口土脖子一揚,鼻內哼出氣息,不忿道“師父,您從前可沒少受他們的氣惱!”
鄭回揮了揮手,誠然說道“好在縹信敬重,你這個傻徒弟撐腰,我才敢如此行事!”
口土饒了饒舌,燦動舌尖的茶韻,又道“要我說,師父也和善太過,段諾突不好對付,尹輔首還怕他?尋個火坑給他一跳就完事了!”
鄭回搖頭不語。
口土又道“師父僅僅教他們敢怒不敢言,從不曾動真格的,焉知不是為縹信的國政計!”
鄭回笑道“阿土,你觀人於微,處事看似不羈,胸中溝壑分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口土禁不住誇,忙忙地將話支開,“師父,十歲的小阿可安置了?”
鄭回深知他年幼喪父,養成一股不諳情長的脾氣,故而附和道“先在我的客館安頓,你隻消說是門下負排遣耳目擄來的便好!”。
口土答應著“小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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