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浪跡天涯(3)
天高,夜黑,無月,繁星璀璨。
興潤客棧,一處幽靜的閣院內。
朱礫紅簷的屋頂上,兩個身影相互依偎,仰望星空。
昕悅側頭靠在墨曦的肩膀上,聲音輕柔:“曦,我們還有多久?”
墨曦眸光暗垂,指尖輕輕觸碰昕悅的手,似悲傷似留戀:“一個月。”
昕悅的心顫了顫,掌心輕輕覆上墨曦的手背,“曦,你後悔嗎?如果沒有認識我,你的蠱毒不會發展到無藥可救。”
墨曦轉眸望向她,另一隻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眸光中水波流轉:“如果沒有認識你,我的生活便毫無色彩。如此活著,又有何意義?”掌心突然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墨曦嗓音低啞:“悅兒,你害怕嗎?”
昕悅的眼眶紅了紅,誠實地答:“怕,非常怕。”
墨曦輕輕將昕悅擁於懷中,語音堅定:“悅兒,我已經決定了。等我要走的那一天,我會請求師父將我的靈魂吸入碧血石,成為下一任的靈石守護者。我答應過你,不會離開。我會做到。”
昕悅低頭,沉默著,眼眶濕漉漉的。墨曦,這就是你選擇守護我的方式嗎?這段時間,她聽墨曦提及過碧血石的故事。碧血石是上古靈石,江湖上有人盛傳,得碧血石者得天下,此話不假。碧血石擁有巨大的潛在能量,能幫助修行之人功力輩增,亦能指引凡人尋到寶藏。所以,江湖上眾人對碧血石趨之若鶩。可是,卻鮮有人知道,碧血石內,住著一位靈石守護者。被上蒼選定作為靈石守護者的人,在碧血石內住上一百年,便可得道成仙。可是,若違背天意,人為將靈魂吸入碧血石內,將成為一繼孤魂,永生永世不能見光,不得超生。
昕悅輕輕依靠在墨曦的懷中,靜靜地感受冰山雪草的氣息,不再說話。曦,我一定不會讓你死去。
墨曦側眸望著昕悅,忽然開口:“你口中的小辰,該是衛國的辰帝吧?”
昕悅茫然地望著他:“可能……是吧。”
今日聽說書人提起時,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夏亦辰――小辰,時間如此吻和,名字如此相似,很難不聯係起來。她曾經對墨曦輕描淡寫講過在無牽穀的生活,所以,墨曦知道小辰。
小辰曾經答應,說兩個月之後來找她。但是,現在已經三個月,卻依舊沒有他的消息。一方麵,他可能是被朝中局勢困住了;另一方麵,她與墨曦此趟出行能夠如此寧靜,與青衣密探對其行蹤的刻意掩飾分不開,這也使得旁人很難追蹤她的下落。
昕悅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重要的事,雙手靠向墨曦的胸口,猛地一扯,墨曦的上衣隨之滑落,露出赤裸的胸襟。胸口處,那一團暗黑的烏雲已擴散至肚臍。昕悅眼眶一紅,抬眸望著墨曦:“曦,我們去幫幫小辰,隨後就馬上回彼岸穀,好不好?”墨曦的身體狀況,已不能再繼續這樣的折騰。
墨曦輕輕點了點頭,“好。明日就去燕照城。”
此後半月,藍月大陸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衛國眾多高官的藏寶閣都被洗劫一空,金銀全部散發給了衛國的老百姓。從作案手法及作案風格來看,很明顯,此乃假麵雙俠所為。據說,破產的這些高官全是八王爺的心腹,八王爺此番損失巨大,與辰帝對抗的氣焰頓時削減不少。
第二,假麵雙俠突然就銷聲匿跡了。有人說,他們隻是暫時消失,以後還會出現;也有人說,男俠與女俠成親了,忙著生娃娃。從此不願過問江湖事;更有人說,男俠與女俠鬧翻了,從此分道揚飆,假麵雙俠就此解散。
在這個英雄屈指可數的時代,假麵雙俠的故事,成為藍月大陸人民最為津津樂道的一段傳奇。他們的出現,讓太多的人驚喜;他們的消失,讓太多的人扼腕歎息。每個人都在期盼著,有朝一日,這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能夠回來。
*
開滿藍色鳶尾的彼岸穀,寂靜幽深的山澗竹屋。
身著淡藍色長裙的長發女子,端坐在竹桌前,鋼筆與紙相互磨擦,沙沙作響。那是墨曦根據她的描述,特別為她製作的鋼筆,她一直舵身攜帶著。
“流浪第八十天:曦,我們終於又返回了彼岸穀,你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每當月色出現之時,你的蠱毒就開始發作。我看得出來,你在強行壓抑痛苦。可你總是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我很難受。曦,我不會讓你死的。”
昕悅的眼眶紅了紅,眸光中滿是堅定。她輕輕放下筆,將滿是字跡的小紙條握在手中,靈巧地翻折。一分鍾後,一隻活靈活現的千紙鶴屹然立於掌心。昕悅望著掌心的紙鶴,有些愣神,這是第八十隻紙鶴了。
從浪跡天涯的第一天開始,她就有了這個習慣。每天寫一段話,折成一隻紙鶴,悄悄地塞於隨行的玻璃瓶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做,或許是為了懷念,又或許是為了銘記。又或許,她的潛意識裏,存在著一個小小的期盼。期盼有朝一日,墨曦能夠看見這些紙鶴,能夠想起她。
她站起身走到床前,打開隨著包裹,掏出那個盛滿千紙鶴的玻璃瓶,打開瓶蓋,將手中的紙鶴輕輕放入瓶內。然後,她又從包裹裏掏出一個精致異常的銀製錦盒,打開盒蓋,一條渾身散發著銀色光芒的血蠶映入眼簾。
血蠶既像是沉睡著,又像是快要蘇醒。昕悅拿出小刀,對著右臂便是一刀。鮮血,沿著她的手臂一點一滴落入鐵盒中,濃濃的腥味使得血蠶開始扭動身驅,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血,一點一滴地落下,血蠶不停地吮吸。它身上的銀色光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又一圈奇妙的七彩光暈。許久,血蠶停止了嗜血,終又沉沉睡去,身上的七彩的光暈又恢複成早前的銀色。
意識朦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讓她心傷心碎卻又無可奈何的夜晚。
無牽凝重異常地看著昕悅,又望了望遠處被點了睡穴的墨曦,臉上再也不見半點老頑童的影子,隻有滿臉滄桑、滿臉心痛、滿臉無奈、滿臉悲傷,終究,融化為孤獨而絕望的一聲歎息……
昕悅絕望地抓著無牽,目光空洞,聲音虛弱得仿佛不存在:“連你也沒有辦法嗎?曦他必須要死去嗎?”
無牽心疼地盯著昕悅,重重地歎了口氣:“丫頭,你真的想救他?”
昕悅原本毫無焦距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想!隻要能救他,哪怕讓我馬上去死都可以!爺爺你有辦法?”
無牽沉重地望著她,語氣中有著無奈與歎息:“小悅,隻有你……能救他。”
昕悅忽然就笑了,“我就知道無牽爺爺一定有辦法,讓我做什麽?我一定去做!”
無牽說,他尋找了十年,終於找到了絕情蠱的解毒之法。絕情蠱,乃世間至陰至狠之蠱毒,中蠱之人,必須寡情、絕戀,方能存活。一旦動了愛念,必死無疑。十來年,無牽從來沒有放棄過研究解毒之方。一年前,他在逍遙途中,得以遇見一位苗疆前任首領。那人告訴他,世間唯有千年血蠶可以製服此蠱。以所愛之人的鮮血養蠶,必須養足百日,再送交中蠱者吞食,方可解除絕情之蠱。可是,千年血蠶本身含有劇毒,必須吸吮百毒不侵之血液,方可化解血蠶之毒。
千年血蠶,生長於冰山深處,千年才得以一遇。他尋找了一整年,昨日,終於尋得。是機緣,亦是幸運。
無牽還說,當日懸崖底下,他在給昕悅療傷時,發現她竟擁有百毒不侵之血液,該是服食了千生果所致。這一切的一切,皆表明,她是唯一可救曦兒之人。
昕悅聽完後,當即拍了拍胸膛,露出爛若夏花的笑臉,“無牽爺爺,千年血蠶交給我吧,我現在就來養!”
無牽聞言,半晌沒有任何動作,他沉重地望著她,輕聲歎息:“丫頭,你可知絕情蠱一旦解除,會發生何事?”
昕悅茫然且不安地望著無牽:“會發生什麽?”
無牽低頭,眸光中湧動著悲痛與哀傷,聲音蒼老而憔悴:“凡沾染過絕情蠱的人,要麽,因多情而死;要麽,因無情而活。”他轉眸望向昕悅,“曦兒身上的蠱毒一旦解除,從此,他將失去有關你的全部記憶;從此,他將沒有能力去愛任何人;從此,他將成為一個無情無義之人。你,是否依舊願意救他?”
昕悅像是突然被雷辟中了,呆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動靜。整顆心,像是飄在海上浮萍,忽然間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兜兜轉轉這麽久。她與他,最終還是逃不掉形同陌路的宿命。她覺得全身乏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生命裏那種本能的力量,使她重重地點下了頭。毫不猶豫。義無返顧。
隻要墨曦能活著,就好!
雖然他會忘記她,會忘記一切。隻要他能活下去,就好!
“砰砰砰……”輕柔的敲門聲喚回了昕悅的意識,“悅兒,出來吃飯,我做了燒雞。”門外,傳來了墨曦富有磁性的嗓音。昕悅慌忙用枕巾擦了擦臉,白色枕巾頓時一片濕潤。她平息了胸中的熱流,故作輕鬆對門外道:“呆子,我在換衣服,馬上出來,你不許偷吃哦!”。然後,她匆忙藏起裝有千年血蠶的錦盒及裝滿千紙鶴的透明玻璃瓶,理了理衣裳,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容,恬靜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