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今非昔比（下）
楊樹回到辦公室，想眯一會兒，卻感覺有點冷。現在明明已經是初夏了，不應該冷成這個樣子，他跟助理要了床小毯子，才進入了淺眠。
大多數時候，北京的雪是溫柔輕盈的，下雪的京城有種無法形容的靜謐與美好。可跟她決裂那天，北京卻是寒風凜冽，大雪紛飛，鵝毛般的雪花鋪天蓋地，好像要把整個京城吞沒。
他和她站在雪地裏，他紅著眼睛，聲嘶力竭地喊：“我早就夠了！膩了！每天都在想怎麽把你這個跟屁蟲給甩掉！怎麽了？委屈你了？哭了？滾回家哭去！找你那個無所不能的老爸哭去！別特麽在這兒哭給我看。反正我什麽都給不了你，你也別在這兒死耗著了，趕緊滾回家去！再說了，你能給我什麽？你跟江淩差遠了！她才是女人，你呢？小屁孩兒一個，趕緊給我滾！！”
北風呼嘯，大雪下得天昏地暗，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哭著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忍無可忍，一把把她推到了地上。她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永遠都忘不了她眼神裏的絕望，空洞，無助。她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期待他會過來哄自己。可他卻再度咆哮：“別特麽哭給我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看到你這幅賤樣子就夠了，快滾！”
她緩緩抬起頭，大大的眼睛哭得通紅。一向伶牙俐齒的她，卻隻說了一句“好，我走”。她倔強地從雪地裏爬起來，來不及抖落身上的雪，便踉蹌著跑開了。或許是雪地太滑，或許是太累，她摔了一跤。不過她很快又站起來了，消失在了風雪中。那個瘦弱而無助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麽清冷而又絕望。
“瀟瀟，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我錯了……”
掙紮在生死邊緣時，他能想到的隻有這一個念頭。隱藏了許久的眼淚可以毫無保留地為她而流，一直以來的沉默隱忍可以為她變成哀求。在那一場一場的噩夢裏，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暴風雪中，醒來後，又一次次淚流滿麵。
“啊……”
電話鈴聲把楊樹弄醒了，他有點兒恍惚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現在不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了，初夏的陽光灑在身上，甚是愜意。他搓搓臉頰，知道自己又做了那個重複了無數遍的夢。手機還在不依不饒地響著，他皺著眉頭接了起來。
“喂，楊樹，是我。”
“我知道。”盡管很不喜歡她，可楊樹不得不承認，江淩的聲音確實很好聽。跟她的長相一樣，充滿了魅惑的氣息。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想再接我電話了呢。”江淩笑嘻嘻地說，聲音依舊是那種透明的慵懶的調調：“我一個叔叔的公司要組團來韓國旅遊，四十人左右，你要不要接？”
“不接。”楊樹拒絕得很幹脆，這樣的機會，他已經拒絕江淩很多次了，不知道她怎麽那麽執著。
“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大家都是生意人，以後合作的機會還有很多，你要給我留點麵子啊。”江淩依舊笑嘻嘻、不緊不慢地說，磨人的功夫比以前更甚。
“不用考慮了，這個月要接的團已經滿了。”楊樹冷冰冰地說：“再說，你不是也有旅行社麽？”
“你這麽不給我麵子，不怕我再把你的旅行社弄垮？”即使說要殺人縱火，江淩的聲音也是這樣甜而不膩。
“江淩，你做出任何事情來，我都不覺得意外，隻是你沒必要提前告訴我，你願意怎樣就怎樣。”楊樹沒耐心繼續聽她說下去了，準備掛掉電話。
“好啊，不過我覺得，出於禮貌應該告訴你一聲。我爸準備在這兒買樓房做投資，第一個盯上的就是你在東大門做民宿的那個樓。那兒位置好，中國人多，是個投資的好地段……”
“你隨便。”楊樹沒等她說完，便冷冷地掛掉了電話。他能想象電話那端江淩氣急敗壞的樣子，那麽漂亮的一張臉，肯定扭曲成一團了。
或許是剛剛做了噩夢，或許是接到江淩的電話心情不好，他有些煩躁地打開了電視。不巧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則化妝品的廣告，新代言人氣質清新陽光，一副無公害的暖男模樣。楊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不由得心情更糟，啪地一聲把遙控器扔在了茶幾上。
“叮鈴鈴鈴……”電話又響了，楊樹看了一眼，發現是內線。
“楊總，中國商會又來電話了，想做一個采訪，您看……”
楊樹歎了口氣，說道：“先告訴他們，我最近一個星期要去中國，回來之後我再聯係他們。”
“好的。”
楊樹掛掉電話，重新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的安寧。他操心的事情很多，平時忙得不可開交，可是他現在沒有可以操心的家人，沒有可以一起看電影喝咖啡的朋友，沒有那些觥籌交錯、高談闊論的社交場合……似乎真有些孤獨。不過相比以前的喧囂，楊樹很享受這種孤獨帶來的寧靜。
其實他也知道，關於他的傳聞一直都沒有斷過。有人說他是某個財閥的私生子，被放養到韓國，打理幾筆小生意，勉強維持上層社會的風光；有人說他是江南某個富婆baoyang的小白臉，在財大氣粗的金主麵前，靠出賣臉蛋和身體吃飯，為人所不齒；也有人說，他像基督山伯爵那樣，偶然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從此飛黃騰達；隻有少數人願意相信，楊樹是真正白手起家的典範，他吃過的苦，別人連想都不敢想。
楊樹從來不去辯解，也從來不提身世和發家史，除了必要的生意夥伴，他在首爾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在忙碌一天後，躺在舒適寬大的床上，他也會感慨，自己到底是怎麽走過來的，這幾年真的像做夢一樣。
他還記得因為戶口和刑事記錄在辦留學簽證時經曆的種種磨難，記得偷偷做“包袱商”時經曆的筋疲力盡和提心吊膽（那時代購還不甚發達，很多人通過輪船把韓國的化妝品、電子產品、服飾賣到中國，再把中國的香油、調料之類的賣到韓國，所謂“包袱商”），記得幫叔叔打理餐廳和旅行社生意時的茫然和忐忑……
在被思念折磨到難以呼吸時，在拖著幾個編織袋的貨物艱難地上船、下船時，在苦學經營、管理方麵的知識時，他都咬緊牙關，他一直相信，苦難一定會過去的，誤會一定會解除的，林瀟瀟一定會回來的。他要努力兌現諾言，盡快買一間可以夠兩個人住的房子。
再後來，叔叔的女兒拿到了澳洲綠卡，叔叔也跟去澳洲，享受高福利的晚年生活去了。楊樹拿著老房子拆遷剩下的錢和做包袱商積累的第一筆財富，勉強盤下了叔叔那個規模不大的中餐廳。臨走時，叔叔把旅行社的經營權也委托給他，讓他每個月把錢打到賬戶就好。
楊樹簡直難以置信，莫非真是他時來運轉了？還是老天爺終於開眼了？叔叔告訴他，以前欠楊樹爸爸的太多，現在能還一點是一點。而且楊樹是個經商奇才，委托給他經營，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一提到爸爸，楊樹心裏還是有個疙瘩。當年買漁船，是爸爸和叔叔，還有另外幾個人一起出錢買的，結果爸爸葬身大海，其他幾個人聽到風聲連夜跑了，沉重的債務讓他和媽媽不得不背井離鄉。不過叔叔總算還是念親情的，他幾經周折來到韓國打工，累死累活，但慢慢站穩了腳跟。知道楊樹家境艱難，所以每年都給楊樹寄學費、生活費。在楊樹媽媽去世後，他又把走投無路的楊樹接到身邊，悉心教他經營、管理方麵的知識。所以，就算楊樹對叔叔有怨恨，這兩年也慢慢化解了。
事實證明，叔叔沒有看錯人。楊樹接手餐廳後，又在中國餐廳旁邊盤下了一個小店，開始賣奶茶。09年時，一號線回基站已經有很多中國人了，但是沒有人做奶茶生意。盡管韓國滿大街都是各種情調的咖啡店，但楊樹的奶茶店一經開張，馬上就人氣爆棚。
待資金稍稍寬裕，楊樹瞅準時機，租下了東大門附近的一套公寓，搞起了民宿。記得林瀟瀟以前說，最想來韓國看東方神起的演唱會。楊樹腦子很活，及時在網上發布演唱會信息，並承諾來民宿可以免費享受包車服務和追星行程。楊樹還征集各種韓國遊記，貼到民宿的網站上，提供各種旅遊路線。當然，楊樹也把房間布置得溫馨又有情調，民宿火得一塌糊塗，口碑非常好。
同時，在楊樹大刀闊斧的改革下，旅行社把觸角伸向了當時比較冷門的行業——醫療觀光。當然，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楊樹非常謹慎，他找的都是江南地區口碑最好的整形醫院，價格比其他旅行社貴不少，可是楊樹很執著，也很低調。他明白，對於有錢人來說，價格不是問題，關鍵是口碑，效果比任何廣告都管用。果然，在經曆了初期的慘淡之後，那些闊太太們開始組團來楊樹這裏整容了，這一項又為旅行社帶來了很多收益。
楊樹依舊低調謹慎，從來不肯炫耀自己接了多少客戶、賺了多少錢，從來不接受任何采訪，甚至接待客戶的時候也很少親自露麵。久而久之，關於他的傳聞越來越多，員工都開始擔心他的名聲了，不過楊樹隻是很淡然地笑笑，並不怎麽在意。
因為要去中國出差，楊樹收拾行李到很晚，快要睡覺時，突然來了一條信息。短信是用韓語寫的，楊樹趕緊翻出來看，心卻一下子冰冷到了極點。
“你的新家裏不會有我的位置，就跟我的心裏沒有你的位置一樣。所以，不要問我了。”
她果然拒絕得幹脆利落，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就好像他沒有心髒，任憑她怎麽無情，他都不會難過一樣。楊樹艱難地笑笑，心想，跟她分手時，她是不是也是這般心痛絕望？
————————————————————
想看評論~~打滾求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