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憶裏 年少的臉
崔家坐落在韓屋雲集的北村,他們幾乎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寬敞的院子裏種滿了各種植物,蒼綠的竹子繞著圍牆,一條青石小徑通向屋子。青石小徑的一邊是籬笆圍起來的小菜園,春夏時牽牛花、滿天星會爬滿籬笆,瑉珠喜歡在裏麵玩泥巴。
小徑的另一邊是一個雅致的小花園,盆裏的花花草草都是奶奶的寶貝,而那幾株木槿花卻是媽媽種下的。無論何時,它們總是悄然立在一邊,即使是花季,也是異常安靜。媽媽離開家這麽多年,這幾株花依然開得繁茂。很多失眠的夜晚,崔瑉宇經常看到爸爸佇立在那幾株花下,目光溫柔,流露著深沉的思念。
今天爸爸回家了,崔瑉宇正好有事要跟爸爸說。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轉係了,今天去找崔玉瑛教授簽字,正好碰到林瀟瀟也在那裏,她也是來交轉係申請的。崔教授自然不肯放她走,她很失望,從頭到尾都沒看他一眼。
他心裏亂極了,一直想問她那天在地鐵站到底說了什麽。可是看她最近的態度,似乎也沒有必要問了,他怕問了之後反而更受傷。
一回到家,一團軟乎乎的東西就撲到自己身上,穿著毛茸茸睡衣的瑉珠一下子抓住哥哥的衣服,笑嘻嘻地問:“哥哥怎麽才回來?”
“哥哥有事情要處理啊。”崔瑉宇一把抱起瑉珠,妹妹一點一滴的成長,他都能感覺出來。
瑉珠一見哥哥愁眉不展,便用頭頂住哥哥的額頭,憂心忡忡地問:“哥哥,你又去見壞叔叔了嗎?你不是說,以後再也不用受壞叔叔的欺負了嗎?”
“嗯……”崔瑉宇哭笑不得,隻好微笑著刮了下瑉珠的鼻子,如果有可能,他寧願妹妹永遠不懂大人世界的紛爭。
“太好了!”瑉珠拍著手笑著說:“快去書房吧,今天家裏來客人了。”
“誰?”
“不認識,好像是爸爸的學生,現在是個醫生。”
崔家雖是傳統韓屋,但之前孤立的屋子全都被台階和回廊連了起來,通道之間點綴的花花草草,更襯出這屋子的古樸雅致。室內的設施都是最新的,臥室和客廳之間還有台階。崔瑉宇匆匆整理了下衣服,趕緊走進爸爸的書房。
梁盛浩熟練地擺弄著一套精致的紅瓷茶具,整個書房裏彌漫著白芽奇蘭淡雅的香氣,沁人心脾。崔炳植呷了一口茶,不由得稱讚道:“林家的茶,還是這麽有味道。”
“聽父親說,冬天最適宜喝紅茶,而烏龍茶最適合秋天。但白芽奇蘭屬烏龍奇葩,性質溫和,暖胃解疲,也適合冬日飲用。”梁盛浩嫻熟地解釋道。
“看來你在林家學到不少,不僅醫術精湛,茶道也日益精透。”崔炳植讚許地說。
梁盛浩剛要謙虛,崔瑉宇敲門走了進來。不用介紹,他也知道這個身材頎長、長相帥氣的男生,就是恩師的兒子。他微笑著說:“你是崔瑉宇吧?聽崔教授提起過你。”
“瑉宇,快過來打招呼。他是梁醫生,算起來,他是你K大前輩呢。”崔炳植熱情地介紹道。
“您好!”崔瑉宇微微鞠躬問好,走進門來,可是看到梁盛浩的一瞬間,他就愣住了,顯然對方也愣住了。
梁盛浩當然記得,當時崔瑉宇跟林瀟瀟“共用”一間病房。雖說二人確實是生病了,需要隔離,可他心知肚明,崔瑉宇跟妹妹的關係絕對沒那麽簡單。想到這裏,他不免有些擔心。
“瑉宇,這位梁醫生,以前是我的學生,現在是一位小有名氣的韓醫師。明後兩天抽個時間去他那裏看看吧!別嫌麻煩,好好調理一下。”崔炳植最擔心的就是兒子的身體,雖然現在沒什麽大礙,但常年的失眠和偶爾的抑鬱,還是很讓他放心不下。
“好,我隨梁醫生的時間。”
崔瑉宇溫潤踏實,舉止得體,很容易跟其他“帥哥”區別開來,不愧是名門之後,梁盛浩讚許地想。他喝了一口茶,笑問道:“你在K大讀什麽專業?”
“英文係,現在讀大一。”
“這小子年紀不小了,按理說他今年該上大三了,就是前幾年耽誤了。”崔炳植有些遺憾地說。
“英文係?那你是跟瀟瀟一個專業了?”梁盛浩突然來了興致,笑眯眯地看著崔瑉宇。
心裏“咯噔”一下,崔瑉宇有些緊張地說:“我們一個班。”
“誰?”崔炳植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問道:“你們倆認識嗎?瀟瀟是誰?難道……”
“我跟瑉宇有過一麵之緣,隻不過沒有搭話。瀟瀟就是林家的女兒,她也在K大上學。來首爾三個月了。本來想早點告訴您來著,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沒想到,崔家跟林家的緣分還真是不淺。”梁盛浩沒有避諱,從容地說完了。
“是不淺啊。”崔炳植握著茶盅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發抖。崔瑉宇第一次看到父親這幅樣子,好奇之餘,不免又有些著急。崔炳植放下茶盅,思索道:“她怎麽來韓國留學了?”
“她在中國已經上了一年大學了,中間發生了一些事,突然想去留學了。父親本來想把她送到英國的,是她自己鐵了心要來韓國。沒想到,竟然跟瑉宇一個班。”說罷,梁盛浩意味深長地看了崔瑉宇一眼。梁盛浩雖不太情願,可是他不得不承認,緣分這個東西,真是太奇妙了。
“爸爸,您認識林瀟瀟嗎?您認識他爸媽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崔瑉宇聽懵了,把這些問題一股腦地全拋給了爸爸。
“豈止是認識,我虧欠林家太多了。”崔炳植又呷了一口茶,臉色恢複了平靜,他緩緩說道:“瑉宇,你先出去,待會兒我再告訴你。”
崔瑉宇肚子裏有十萬個為什麽,不過他還是很聽話地起身告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留在了書房門口,聽裏麵兩人對話。
“教授,其實我一直很想問,您是不是跟林家有什麽誤會?當時多虧了您,我才能住到林家,才能有現在的父母。他們都是特別善良的人,待我也很好。可是,我總覺得你們有什麽瞞著我。”梁盛浩困惑地說道。
住在林家的那兩年,林父幾次有意無意地問起過恩師的情況,問完之後又趕緊轉移話題。而恩師呢,當時是他介紹自己住進林家的,可是他第一次去林家時,他感覺並不是因為恩師的介紹,而是因為林家可憐他的身世,才收留他的。崔林兩家的關係,他猜了好久,卻總也想不明白。
“我跟林家的關係,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總的來說,我有幾件事對不起林家,有些事情沒有辦法彌補,甚至沒法解釋。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努力補償,也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親自拜訪林家。可惜啊,時間拖得越久,我心裏反而越沒底。”崔炳植不停地喝茶,苦笑著說:“其實林家完全可以把我做錯的事情全都告訴你的,可是‘人後不論是非’,他們一直緘口不言,這更讓我慚愧。”
崔瑉宇理解爸爸的心情,他深知責任和道義在爸爸心中的地位,也深知爸爸從來不善辯解,凡事隻會用行動解釋。他努力地搜索那些已經久遠的孩提時代,小時候他跟父母去了太多地方,尤其是爸爸在中國讀書、媽媽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每年假期都會去家族旅行。跟林家的緣分到底在哪裏,他實在是找不到一點線索。
“誤會這東西,拖得越久,反而不容易解釋。說不定林家一直在等著您的解釋呢!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有些誤會說開了,也都就釋懷了。”梁盛浩斟了一盞茶,小心翼翼地說道。
“不,等我親自去。”崔炳植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他翻找了一會兒,終於從書桌下拿出一個有些陳舊的盒子。他打開盒子,遞給梁盛浩一張照片,緩緩說道:“我還記得他家的小女兒,那時不過六七歲,可生得聰靈毓秀,很是招人喜歡。在林家不過住了幾天,就跟瑉宇玩到一起了。這個小女孩的爺爺很會看相,當時就說,瑉宇的前途不可估量,隻是光芒太盛,又不知收斂,恐怕會遭天妒。第一次拜見老人家,就聽到詛咒一般的預言,我心裏是相當不痛快的。可你知道這個小女孩怎麽說嗎?“
“她說什麽?“梁盛浩好奇地問。
“她說,叔叔,你知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嗎?老天想給你多少,你就要付出多少。我們家很信這個的,所以你也不要太往心裏去——這話出自一個七歲小女孩之口,你能想象我當時有多震驚嗎?”崔炳植感歎地說。
梁盛浩看到妹妹七歲時的照片,她梳著兩個小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熟透的葡萄一樣。白皙的皮膚和尖尖的下巴都沒有怎麽變,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靈氣。身為林家這一代最小的孩子,林瀟瀟一出生便受盡家族寵愛,當然,也承擔著一份沉甸甸的期待。那些拗口的古詩文,都是在她年幼時、在戒尺的威脅下背下來的,所以林瀟瀟說出那些話,梁盛浩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梁盛浩剛要說什麽,突然間手機響了,他有些狐疑地接了起來:“喂,怎麽了?好,好,你別急,我馬上過去。”
“怎麽了?”崔炳植關切地問。
“我妹妹的朋友給我打的電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說瀟瀟一直在哭……我先過去看看,這丫頭最近身體也不怎麽好,很讓人擔心。真是對不住,我先告辭了。”
“沒關係,先去吧,我送送你。”崔炳植微笑著說:“有機會我還真想見見這個丫頭。”
看著爸爸和梁盛浩走出書房,崔瑉宇趕緊進去。那個已經發舊的小盒子安靜地放在書桌上,好像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好像,她一直在等他。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秀氣的小女孩,她在木槿花下燦爛地微笑,笑得人心都要融化了。這就是小一號的林瀟瀟嘛!他輕輕戳了一下小女孩的臉,很想親她一口。再繼續翻,一個紫粉色的發卡,還有一個紫色的針織小挎包,有點舊,針腳卻非常細致。記憶的閘門一點點打開,他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瀟瀟,趕緊出來,你小哥哥要走了,你都不送送他嗎?”這是那個溫暖如媽媽的聲音,他聽不懂,可是他很喜歡這個聲音。
“不去!不去!不去!”這是嗚咽的哭聲,裏麵的小女孩在使性子。這幾個字他還是能聽得懂的,可是他呆呆的,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得罪這位小妹妹了。
他被爸爸抱上了車,他一步三回頭地看著這個小小的院落。車子要發動了,他還是戀戀不舍地看,終於,一個小小的身影衝了出來。
“小哥哥!小哥哥!你別走!”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紮的辮子也散開了,她像風一樣呼呼跑過來,他趕緊跳下車,一把抱住了她。
“給你!”小女孩攤開手掌,一個小巧的發卡穩穩地躺在手心裏,她組織了半天,用不太熟練的英語說:“My aunt bought me it. I love it so much.(我阿姨買給我的,我很喜歡它。)”
崔瑉宇收下了,繼而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係到她脖子上,說道:“My mother`s necklace.(這是我媽媽的項鏈)”
林瀟瀟依舊在嗚咽,把小挎包取下來,掛到崔瑉宇的脖子上,帶著哭腔問道:“Will you e here next year?(明年你會來嗎?)”
崔瑉宇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把一張照片放進了小挎包裏,卻發現裏麵還有一張照片,他看了一眼,甜甜地笑了起來。
“瑉宇,快走,趕不上飛機了!”崔炳植催促道。
林瀟瀟抹了一把眼淚,想跟他揮手告別,卻被他一把抱進懷裏,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他被很多小女孩強吻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吻別人,原來感覺這麽好。
“小兔崽子,別把老美那些習氣帶過來,想親我閨女,你還得等幾年呐!”那個健壯爽朗的林叔叔哈哈大笑,一把把他抱上了車。他趴在車窗上,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小,心裏充滿了惆悵。
他顫抖著打開那個小挎包,他放進去的那張照片還好好地呆在裏麵。12年前的自己,還有那個小女孩,坐在海邊,臉上掛著最純真最美好的笑容,洋溢著用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的快樂。他輕輕地撫摸照片,淚水突然湧了上來。那一聲聲“小哥哥”還回蕩在耳邊,那清脆的聲音是如此遙遠而又熟悉。
在釜山,帶著人潮和地鐵的呼嘯,她又叫了他一聲“哥哥”啊!
“瑉宇?”崔炳植靜靜地看著兒子,不用他說,兒子已經想起小時候的事了。
“爸爸,原來我早就認識她,可為什麽我不記得了?”
看著眼睛泛紅的兒子,崔炳植心如刀絞。兒子一直在不停地輾轉,不停地告別……十幾年間發生在兒子身上的事,別人可能一輩子也經曆不了。是上天念他太苦,所以又把這個女孩送到他身邊了嗎?
崔炳植仰起頭,動情地說:“瑉宇,你不知道,當時我跟他爸爸,還為你倆定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