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重複的背叛
“這話什麽意思?方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一向溫文爾雅的蕭君眠忽地變得粗暴,一把扯住方毓衣領,眉宇間滿是怒意。
誰不知道晉安國皇後有名無實,隻是一頂空蕩蕩的鳳冠呢?
又有誰不清楚,夏惟音這個名字是蕭君眠心底的痛,一旦觸及,便如同擊打龍之逆鱗呢?
即便是備受信賴的方毓,戳到這塊痛處時一樣會引來龍怒。
及至此時,方毓仍有些猶豫,心念在隱瞞與坦白之間搖擺不定。
蕭君眠無從看透麵前少年所思所想,一旦夏惟音的名字蹦出來,整個人就都被強烈的執念填滿,身為一國之君,卻因為難以抑製的衝動,對著異族少年苦苦哀求起來。
“方毓,你告訴我,你知道惟音的消息,是嗎?你快說,快說啊!她在哪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方毓很慌張,猛地甩開蕭君眠退了一步,而後噗通跪在地上。
“我說,所有事情我都會一一坦白,就算皇上要殺我也沒關係。方毓隻求皇上立刻下令收回那五千輕騎,他們可能會傷害到夏姑娘啊!”
難以置信的表情在蕭君眠臉上彌漫開來,圓整的雙目裏是驚詫,是慌張,亦是痛苦。
“你是說……惟音在大天足山裏?這怎麽可能?”
方毓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麵上蕭君眠所熟悉的那種少年青澀盡去,餘下的,是他完全陌生的疲憊神情。
“一直以來我都在欺騙皇上。我認識賀蘭大人,但賀蘭大人不認識我,更不曾對我有什麽施舍。我……我從小就在複國軍中長大,是複國軍一員,對複國軍情況再了解不過……所以我知道,在山裏麵那個女人絕對不是複國軍,而是夏姑娘!”
一方麵是全心信賴之人的背叛。
一方麵是所愛女子生死攸關的消息。
無論哪一個,都是對蕭君眠難以想象的巨大打擊。
一個來自異族騙取信任的叛徒該有什麽下場,方毓心裏清楚得很,說完那番話後便閉起眼高揚頭顱,等待任何來自蕭君眠的判決。
可是過了許久,蕭君眠仍沒有任何聲響。
漫長的等待讓方毓有些慌,剛剛近乎絕望的心情被擔憂所取代。睜開眼,看見愣怔的蕭君眠像是丟了三魂七魄一樣傻傻站著,忽地就有了種深深的負罪感。
“皇上……”方毓啞啞喚了一聲。
仿佛是被那一聲低喚驚醒,蕭君眠瞳孔一縮,驀地咳了兩聲,臉色陡然變得慘白。
“你是……複國軍?也就是說,你跟賀蘭毫無關係,那些故事,那些對賀蘭的回憶,都是你編出來騙我的?”
生硬一點頭,方毓躲開蕭君眠怒意磅礴的視線。
“我直接受命於少主,對賀蘭大人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也曾與夏姑娘有過一麵之緣。原本我應該隱藏身份暗中與少主聯係,把皇上所有部屬都偷偷傳遞給少主才對,可是……”
提起眼瞼悄悄看了蕭君眠腰間一眼,方毓輕輕咬住下唇。
始終懸係在晉安國年輕帝王腰間的不是玉璽,也不是什麽象征身份的貴重之物,而是一枚不起眼的天目石。
曾經,那是屬於賀蘭闕的東西。
“我以前很不明白賀蘭大人的選擇,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背叛同胞,而現在我漸漸懂了,也許賀蘭大人隻是找到了願意傾盡一切守護的信仰。就好像,我寧願去死,也不希望看到少主最愛的人受到傷害一樣。”
鼓起勇氣抬起頭,方毓平靜與蕭君眠對視,看著那雙眸子裏滾燙怒氣,青澀麵龐蕩起涼薄笑容。
“皇上對穎闌族人的恨並沒有到趕盡殺絕的地步,否則,又怎會對我和賀蘭大人如此寬待信賴?隻要一個機會就好,隻要皇上親眼看一看,穎闌族並非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皇上就會明白啊!這些殺戮和戰爭,根本就是沒有必要的,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本可以好好活下去……”
頎長卻略顯瘦弱的身子晃了晃,蕭君眠狠狠一甩衣袖:“閉嘴!別再對我說半個字!”
方毓閉上嘴,眼中微弱光芒暗去,仍保持著長跪姿勢。
從巨大震驚中驚醒的蕭君眠眼神愈冷,掀開帳簾喚來守衛士兵,下令卸去方毓佩劍,押到營中央捆綁在木柱上,而後再度喚來幾位將軍。
不過,事情似乎沒那麽容易挽回。
“皇上,那可是輕騎軍,行進速度無人能及。之前張將軍就是看中輕騎軍速度快,能夠出其不意給予複國軍亂賊突然襲擊才製定的這計劃,並沒有定下撤兵的訊號,現在突然說要撤回來,怎麽可能呢?”
“鄧將軍說的沒錯,輕騎軍是我晉安國開朝以來勝算最高的奇行隊伍,向來都是隻接任務不設回路,不成功便成仁的。皇上想要撤回輕騎軍……難啊,實在是難如登天。”
蕭君眠坐在矮案後,整個人都散發著令人畏懼的冰冷氣息。
“朕管不了那麽多,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總之務必要讓輕騎軍終止計劃,絕對不能讓他們在山中大開殺戒!”
幾位將軍都不是瞎子,自然看出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才致使蕭君眠改變決意,然而蕭君眠不主動開口,他們也不敢多問,隻能硬著頭皮去想辦法。
留在帳中的,隻有由始至終都支持蕭君眠的老將軍,撫遠侯孫榮。
“旁人不在,老夫可否問問皇上要求撤兵的理由?”撫遠侯撫著長長胡須,意味深長道,“在老夫記憶之中,能夠讓皇上如此不理智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那姓方的少年,而此次顯然與他無關;另一個,就隻有皇後娘娘了。”
蕭君眠的視線略顯凝滯,好半晌才轉到撫遠侯麵上:“孫侯爺想說什麽?”
“隻是想確定一下,皇後娘娘是否與此次決戰有關。”撫遠侯微微躬身,“皇上,市井間都傳言說,皇後娘娘與複國軍關係匪淺,軍中也有不少人對此抱有懷疑。此次撤兵若是真的因為皇後娘娘,皇上可有想過後果?人心向背,辜負百姓一片信任,可不是明智之舉。”
撫遠侯是兩朝老臣,家中世代忠良,即便是先帝也要對其禮讓三分。蕭君眠耳中聽著撫遠侯的提醒,唇角,卻蕩起了冷笑。
“願意質疑的,那就隨他們質疑去吧,就算他們不再支持朕又能如何?被背叛一次、兩次,與被背叛千萬次,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而今唯一能讓朕在意的,隻有惟音。”
蕭君眠起身走到帳外,沒有再給撫遠侯說話機會,就那樣負手望著遠山,良久無聲。
他隻盼,如離弦之箭進發大天足山的那支輕騎軍,不會那麽巧被夏惟音遇上。
隻是眼下真正威脅到夏惟音安全的,又豈是那支輕騎軍?真正讓她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是臨產帶來的生死危機。
在董教頭和房三哥指引下,墨妄塵很順利找到了夏惟音等人藏身的山洞,而洞中情景,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揪心與焦躁。
這個不期而至的孩子不僅因意外死在夏惟音腹中,還給夏惟音製造了極大麻煩:難產。
蘇大夫隻是個軍醫,對生產之事了解不多,除了給夏惟音一些鎮痛藥外什麽都做不到,麵對是而昏迷時而蘇醒的夏惟音,也隻能連連向墨妄塵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墨妄塵到達山洞時,夏惟音正在昏迷之中,渾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臉色蒼白得難以想象,整個人透著奄奄一息的感覺。
一向儒雅愛幹淨的莫思歸,更是狼狽不堪,筋疲力盡。
“怎麽才來?我還以為,我們兩個活不到援兵出現了呢。”盡管仍保持著風趣性格,莫思歸滿是血絲的雙眼和沙啞嗓音卻遮擋不住那份疲憊,“好了,你的女人,交給你照顧,我得睡上一會兒……”
話音甫落,莫思歸便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那邊莫思歸剛一閉眼,這邊夏惟音就從昏睡中清醒過來,迷蒙著眼散漫四顧,視線中出現墨妄塵焦急麵龐時忽而露出奇怪笑容,又緩緩閉上眼睛。
這場景,墨妄塵並不是第一次遇上。
“惟音,睜開眼睛,這不是夢,我就在你身邊。”跪坐地上將夏惟音上半身抱起,墨妄塵捧著她的頭,親吻滿是汗珠的鼻尖。
聽到熟悉嗓音,夏惟音慢慢睜開眼。
那一眼,總覺得他變得陌生了,和記憶中初見時那個陰謀滿腹卻俊朗淡然的翩翩公子,有著難以說清的變化。
以前總以為,他眼中隻會有深邃,有看不透的迷霧,而不會有不安。
以前總覺得,這是個她永遠無法讀懂的男人,永遠不可能了解的男人。
可現在……
夏惟音無聲笑笑,唇瓣上一道道裂口湧出細小血絲,想伸手撫摸他臉頰,卻終因無力而放棄。
墨妄塵不知道這個小動作是不是意味著她應放棄掙紮,心口劇痛的同時,揚起目光望向蘇大夫:“要怎麽做才能救她?”
蘇大夫麵露難色:“夏姑娘無病無傷,隻是難產而已。但難產有可能引起血崩,為今之計隻有盡快讓孩子生出來再看情況。”
深吸口氣,墨妄塵握緊夏惟音的手,又低下頭在她唇瓣上輕輕一啄。
“再多風浪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惟音,我就在你身邊,等你生下孩子咱們就回去,好嗎?”
他的聲音有些遠,聽得不是很真切,但掌心那份暖,一如往昔。
夏惟音點點頭,快要失去知覺的手回握一下,而後緊咬嘴唇,按照蘇大夫引導使出全力。
死胎也好,戰亂也罷,她隻有一個念頭。
活下去。
為了他,也為了那些等待她,深愛她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