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故地重遊
夏惟音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場滑稽戲劇,沒想到父輩那一代,竟也是從戲劇裏走來的。
夏青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夏惟音的母親秦湘兒相戀,私定終身後才發現秦湘兒是莫逆之交夏德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夏青平矛盾不已,本想遠離秦湘兒,秦湘兒卻不肯離開他,寧願以死明誌。
到最後,夏青平終是選擇了一腔癡情的秦湘兒,帶著她來到穎闌國成家安居,對夏德,則成了一份深深愧疚。
“每個人都會做些糊塗事,我也會,當年帶著湘兒不辭而別就是件錯事,那時我應該與夏德好好談談才對。你娘出身卑微,怕嫁進侯門被其他妻妾欺負,我心疼她,一時糊塗就犯了錯……正是這錯,釀成了如今一係列悲劇。”
回憶起往事,夏青平仍止不住懊悔。
夏惟音垂下眉眼,腳步沉重地踏在通往村莊的小路上:“我對娘親的記憶很少,隻記得小時候娘親經常抱著我哭,很悲傷那種。後來娘親實在忍受不了大娘和二娘的苛待,最終選擇了自縊解脫。我不知道該怎麽評論你們之間的恩怨,可我覺得,誰都沒錯,錯的是命運。”
“什麽時候你也開始信命了?”夏德失笑道,“宋籬對我說,你是個不信命的堅強姑娘。”
“堅強嗎?因為所謂的堅強任性,我失去了很多,發生的事情讓我不得不相信,這就是我的宿命。”
夏惟音的語氣滿是自嘲味道,勾起的唇角綻放那抹笑,也不是暖的,而是一種寂然冷漠。
“你這丫頭……”
淡淡歎口氣,夏青平寬大手掌輕輕落在夏惟音肩頭。
“如果這是宿命,那你和小塵的相遇呢?不也一樣是宿命使然嗎?可你還是選擇離開他。惟音,爹知道發生這麽多事對你來說打擊很大,但風雨總有過去的一天,到那時候,你依舊要堅強起來。”
夏惟音看著夏青平,幽幽道:“感情歸感情,還有其他很多東西同樣難以抹消。爹,你恨過嗎?在我和娘親被擄走之後?在你得知擄走我們的人是你故人之後?”
這問題顯然十分尖銳,夏青平想了半天才開口:“恨過,但時間很短,因為我知道,這一切根源都在於我的選擇。沒有什麽錯誤是毫無來由的,痛苦也一樣。你想想,夏德的死,真的全部都是楚太傅的錯嗎?”
夏德的死是夏惟音最不願回想的記憶之一,然而她躲不開夏青平嚴肅眼眸,也躲不開隨之而來的混亂思緒。
夏德之所以會出現在皇宮,是因為蕭君眠將他們父子和莫思歸一起軟禁,之後又被肅親王趁機帶走囚禁。蕭君眠抓住三人的目的,是為了引墨妄塵出現,而如此憎恨墨妄塵,迫切要置他於死地,是因為她。
說到底,夏德的死源自她和蕭君眠、墨妄塵的恩怨糾纏。
錯,在楚陽關,也在她。
深入骨髓的寒意令夏惟音忍不住抱緊雙肩瑟瑟發抖,緊咬的唇瓣顯出青白之色,看得夏青平隱隱心疼。
“好了好了,別把自己往死胡同裏逼,誰對誰錯慢慢去想,都不是絕對的。”夏青平指了指前方,打起精神道,“走,咱們回村子裏看看,看看我和你娘住過的地方。”
夏惟音點點頭,生硬笑笑,有些無力。
養父慘死,自己懷孕七個月胎死腹中,而她隻能挺著已經沒有生命在成長的大肚子等待足月生產……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痛苦的?
痛苦太多,也就麻木了。
夏青平扶著夏惟音,父女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路上,很快進了村莊。
從山上往下看時,村莊一片寧靜,一排排民居整齊有序,前後院滿目嫩綠,倒是生機勃勃;走進了,夏惟音才發現,這裏根本就不是什麽桃源仙境,而是寂無人煙的荒村。
房子還在,田地也在,卻沒有任何活物,門前屋後那一片嫩綠也都是剛剛鑽出泥土的雜草,高矮不齊,風一吹沙拉拉作響,像是在嘲笑這荒村的淒涼。
“怎麽會這樣……”看著傾頹的大樹、淩亂的雜物,夏惟音一陣心悸。
夏青平隻是苦笑:“早沒人了。那年晉安國大軍打過來,夏德帶兵橫掃附近兩鎮九村,能跑的百姓紛紛往鳳落城湧去避難,跑不動的老弱病患……罷了,你自己去看吧。”
順著夏青平手指方向,夏惟音又往前走了百餘步,一個足有一人多深的大坑赫然出現在眼前。
夏惟音倒退了半步,心頭一陣顫抖,難以置信地捂住嘴。
三丈見方的深坑之中,堆滿了白森森的屍骨……
不知何時,夏青平走到她身邊,聲音低沉沙啞:“很多老人無法離開,又或者不願離開生活一輩子的故土,他們以為就算穎闌國淪陷,至多做個亡國奴……可是他們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晉安國無情殺戮,村中所有留下的百姓都被吊死,而後屍骨堆放在這坑中,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這樣的屍坑,在穎闌國數不勝數。”
一陣惡心從胃裏湧上來,夏惟音急忙閉上眼,努力讓自己的心情歸於平靜。
可是無論她怎麽做,那種難以忍耐的惡心感覺始終縈繞,就如同在她成為侯府三小姐之前那一世,在陳列館中看到重重屠殺罪行的遺址時那般。
殺戮,血腥,那些被塵封於曆史中的慘劇,總會讓她感到恐懼和悲憫。
彼時的她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身臨其境去看這曆史畫麵,去親眼目睹殘忍殺戮的遺跡。
“這就是你帶我來的目的?”過了許久,夏惟音才低低開口。
夏青平不置可否:“我想讓你知道一些真相,這是你在晉安國時無法了解到的。”
“更進一步的目的,是想讓我放棄對楚陽關的複仇吧?”
“與楚太傅關係不大,而是整個複國軍。”
夏青平深吸口氣,見夏惟音臉色不太好,轉身帶她離開屍骨坑,向一間小房邊走邊道。
“倘若複國軍單純是反抗晉安國,爹不會插手你和楚太傅之間的恩怨,但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就算晉安國當年在穎闌大地上的罪行翻過去不提,這些年來,穎闌百姓的痛苦從未停止過,複國軍所作是在保護這些百姓免於晉安國傷害。你可以恨,爹隻是想提醒你,你的恨,可能會導致無數人失去保護、遭遇不幸。”
“所以,我就該放下恩怨,任由我爹枉死?”夏惟音淒然冷笑,“縱使他曾對我不屑一顧,可是在他去世前,是真的把我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如果我就這麽放棄,與無情無義之人有何區別?”
麵對夏惟音的執拗,夏青平似是早就料到,並沒有過多爭辯,隻是笑笑,抬手推開小屋破舊木門。
“不開心的事暫且不提。來,惟音,進來看看,這就是你娘生下你的地方。”
夏惟音適時閉嘴,待雙眼適應突然暗下的視線後,發出一聲長長歎息。
盡管屋子裏滿是灰塵,卻仍保持著十多年前原樣,擺放整齊的桌椅,漿洗幹淨的長袍,屋子中央還有一支竹篾編成的搖籃。
夏青平輕輕推了下搖籃,搖籃還能動,隻是搖擺的時候會發出吱嘎吱嘎艱澀聲響,仿佛在訴說已經被塵埃掩埋的過去。
夏惟音停住搖籃,指尖撫過滿是灰塵的竹條。
她不過來到這個世間兩年左右,就已經經曆過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那些身陷兩國之爭裏的人們,如夏青平,如夏德,如楚陽關,如墨妄塵……他們漫長人生是怎麽走過來的?又有多少歡愁藏匿其中?
夏惟音忽然發覺,她居然對墨妄塵的過去一無所知。
就好像,她之前根本沒想過,在她眼中代表著安寧與盛世的晉安國,竟會給一個原本同樣和平的國家帶來如此可怕災難。
“妄塵……他小時候也受過苦嗎?”目光望著落滿塵埃的屋子,夏惟音茫然問道。
“他吃的苦頭比誰都多。那年我和楚太傅受皇上、皇後所托,帶著幾位皇子趁亂出逃,當時幾位皇子是眼睜睜看著皇上、皇後自刎殉國的,也包括小塵。那之後他跟著楚太傅東奔西走,看百姓流離失所,聽複國軍慘重傷亡,每天都在與生死打交道,沒有人比他更苦,也沒有人比他更堅強。”
夏惟音忽然笑笑,說不清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墨妄塵。
那樣堅強的他,在墓穴時無聲地選擇了放棄一切陪著她安睡,即便最終他們沒能做一對兒亡命鴛鴦,卻足以證明許多東西。
在他心裏,她比複國大業更加重要。
或者該說,複國,是束縛著墨妄塵不得自由的牢籠。
隻是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呢?能幫他複國?還是能讓兩國之爭消弭?又或者,能夠撫平所有人心頭的痛與恨?
“走吧,爹,我有些不舒服。”深吸口氣,夏惟音轉身離開屋子,重新回到陽光之下,身子仍舊止不住顫抖。
夏青平快步追上去,將披風仔細披在她身上。
忽地,夏惟音轉身,緊緊抱住夏青平,像個迷路的小女孩兒一樣緊貼父親胸口,汲取著隻屬於親人之間的溫暖。
閉上眼,夏惟音呢喃如絲。
“給我些時間,爹。我會說服自己放棄報仇……我不想做個罪人,也不想讓他為難,隻要給我些時間……”
夏青平有些愣怔,而後反應過來,鐫刻著無數滄桑的麵容上,露出一抹慈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