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心牢
一聲驚雷炸破夜色,緊接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將雲臨城裏裏外外洗刷幹淨。
咕咚,榻上的人突然翻身坐起,然後跌到地上。
“啊,醒了?”坐在桌邊的裴挽放下玉簫,半邊眉毛高挑,“小塵,你醒來的方式是不是太特別了?誰教你如此驚世駭俗的?”
墨妄塵晃晃悠悠站起,朦朧睡眼環視周圍,好半天才徹底蘇醒。
“雲臨城嗎……”按住胸口咳了兩聲,墨妄塵蒼白麵頰顯出痛苦之色,“其他人……其他人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死的死、傷的傷,算上你,活下來的差不多有二百多。我們閣主說不方便插手兩族紛爭,你那些追隨者暫時都送回你們大本營了,你傷得太重,又是我故友,所以才能留下來養傷。”
靠著床榻喘息片刻,墨妄塵扶著牆壁挪蹭到桌邊,端起茶杯大口灌下。
裴挽一手撐著腮,歪頭打量:“看來恢複得不錯。我說,小塵,你也真夠膽兒大的,才六七百人就敢去攔兩千人的隊伍,真當自己是不死之身麽?還好慕染及時趕到,不然你連最後那些人都保不住。”
墨妄塵許久沒有說話,失神地望著窗子,似是在計算幸存僅二百人是多麽可怕的數字。
裴挽倒茶,喝茶,不時看他兩眼,卻沒有說什麽,而這份體貼的沉默等待給了墨妄塵足夠喘息時間,慢慢從失魂落魄中清醒。
長舒口氣,外麵雨聲漸小時,墨妄塵啞啞開口:“蕭君眠動用了翼火弩,我們不得不棄城逃走。”
“我知道。還知道後來你們遭到追剿,太子派出了幾乎七成戍邊軍的力量,這可是對你的特別優待。”伸了個懶腰,裴挽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明知道是以卵擊石,還要繼續率領複國軍送死嗎?”
“為什麽不?不顧城中四百百姓動用翼火弩,可見蕭君眠已經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若不趁勝追擊,那些死去的複國軍戰士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裴挽撇撇嘴:“你就折騰吧。我知道你們大本營還有不少兵力,不過醜話說在前麵,你再敢這麽胡鬧弄傷自己,下次我會直接把你倒吊在山頂,讓你好好感受一下自己的性命有多金貴。”
“金貴?不自由,又何談金貴?我不過是局中棋子罷了,比其他人走的更遠些而已。”
墨妄塵低低自嘲讓裴挽頗感意外,給他遞上杯酒,若有所思道:“這口吻跟夏姑娘簡直一模一樣。怎麽,老爺子逼你做什麽事了?”
低下頭捂住臉,過了好半晌,墨妄塵才低道:“義父險些殺了惟音,隻因我到德鎮後私下與她見了一麵。我不知道該怎麽勸阻義父,可現在看,無論如何義父是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這算什麽煩惱啊!”裴挽失聲笑道,“說得好像老爺子不阻止,你就能和夏姑娘在一起似的。”
墨妄塵抬頭,幽幽怨怨瞪了他一眼。
“好啦,開個玩笑,瞧把你氣的。老爺子那邊我不敢聯係,隻能幫你聯係了一下楚逸,他回信說複國軍那邊有老爺子管著,你在這裏好好調養就行,畢竟我們玉廷閣的各種藥比你們那破地方好多了。你先坐會兒,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裴挽用力拍拍墨妄塵後背,起身出門。
裴挽前腳才走出屋子,那邊林慕染就匆匆趕來,氣喘籲籲道:“不行,還是接觸不到夏副堂主,派出的人都……”
“噓,小聲些。”
聽到夏惟音的名字被說出口,裴挽連忙捂住林慕染的嘴,然而已經來不及,身後,墨妄塵突然拉開門,臉色鐵青。
“惟音出什麽事了?她在哪裏?”
林慕染看看墨妄塵,再看看裴挽,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見墨妄塵憂心忡忡難以壓製,裴挽無奈,把他推回房中:“好了好了,我跟你說,你別臭著張臉嚇到我家慕染。”
“堂主,你操守都碎了。”林慕染翻翻白眼。
“啊,沒關係,你幫我補一補。”裴挽笑嘻嘻回頭眨下眼,而後關門把林慕染隔在外麵,拎袋子一樣把墨妄塵丟回榻上,抱肩靠立,“我這裏消息也不是很確切,不少細節都是推測出來的。你可以聽,但不可以問;可以生氣,但不可以衝動。懂了嗎?”
墨妄塵對裴挽有幾分忌憚,看他難得嚴肅,不情願點了下頭。
回身坐到桌邊,裴挽清了清嗓子,平靜道來。
“夏姑娘是玉廷閣的人,她的安危我擔有責任。前幾日把你救回之後,我發現她並不在複國軍中,便讓慕染去詢問掖城那邊屬下,看看是否能打探到她的消息。結果不是很好,按照一品樓莫老板的說法就是……夏姑娘失蹤了,在東宮裏。”
“什麽叫在東宮失蹤了?”墨妄塵猛然起身,一不小心牽動胸前傷口,疼得倒吸涼氣,臉色瞬息灰白。
“都說了讓你別衝動。”裴挽把他按下,幽幽歎口氣,“玉廷閣一向和一品樓沒有往來,莫思歸說的話我也不敢太相信,所以前兩天又派人去東宮打探。剛才慕染就是來告訴我結果的。看她臉色,我才派去的那幾個屬下大概都折損在東宮了。”
墨妄塵忍痛坐下,一手抓住裴挽衣襟:“必須盡快找到她。我不知道惟音和蕭君眠之間出了什麽問題,但我看得出,蕭君眠改變很大,以前的他絕對不會做出動用翼火弩連累無辜百姓的決定。我擔心他發起瘋來會傷害惟音。”
“好好好,我知道,我親自去查還不行嗎?”裴挽叉腰,敲敲額角,“這樣,我去趟掖城,你在這裏安心養傷,有什麽需要就叫慕染。不過你別想著跑去帝都,一旦慕染給我消息說你走了,尋找夏姑娘這事我立刻撒手不管,明白嗎?”
墨妄塵輕輕呼吸,按著傷口虛弱道:“都聽你的,隻要你能保護惟音平安無事。”
“萬惡的小情侶,故意來傷害我這個單身漢的心嗎?”裴挽一圈捶在墨妄塵頭頂,看似氣勢洶洶,其實沒怎麽用力。
他的表情,就像一個風趣又溫柔的兄長。
“對了,小塵。”裴挽忽然頓了一下,刻意壓低聲音,“如果你真放不下她,那麽……這次把她帶回來之後,你們私奔吧。”
墨妄塵像是沒聽到一樣,目光又望向被大雨衝刷著的窗子。
許久,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這樣的大雨在雲臨城常見,在帝都掖城卻很少有,同樣的時間,此時的掖城正被陰雲籠罩,雨疏風驟。
這是夏惟音被困在地牢內的第九天。
“殿下,今天還是滴水不進,奴才實在勸不動啊!”一排太監宮女跪在地牢前拚命磕頭,戰戰兢兢向蕭君眠求饒。
蕭君眠一身玉色緩袍,雙手負後,看著不停磕頭的奴仆表情麻木:“我說過,她死,你們也別想活。”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哀求哭聲一直傳到地牢深處,經久不息。
夏惟音縮在牢房角落裏,身下是柔軟嶄新的棉被,麵前是一盤盤精致卻已冷透的佳肴美味,每一道都由膳房精心烹製,她卻看都不看一眼。
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夏惟音緩緩睜開眼,視線隨著那道身影移動,最終在牢房門口停住。
“絕食三天,你是想逼我放棄嗎?”蕭君眠看著她,目光裏既有惱怒,又有焦躁。
夏惟音輕挑唇角,冷然無情:“我想要什麽,你心裏清楚。”
“隻要我一打開這道門,你就會徹底離我而去,去投進墨妄塵的懷抱。”用力一捶鐵柵,蕭君眠指骨青白,語氣低沉,“惟音,我知道我做錯了,讓你傷心了,這都是我的錯。我不求你原諒,隻求你給我一次機會,這都不可以嗎?”
“一而再,再而三,我給了你多少次機會?蕭君眠,別再執迷不悟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就算你違背本心討我歡心,我喜歡的人,依舊不會是你。”
夏惟音字字堅定,全然不給蕭君眠挽回的希望,連他僅剩的一點耐性都撕得粉碎。
蕭君眠從沒有像這樣矛盾過。
那種求而不得,越是伸手去觸碰就距離越遠的感覺,讓他生不如死。
偉岸身姿扶著鐵柵慢慢滑坐在地,蕭君眠先是沙啞苦笑,而後是沉沉歎息:“我喜歡你,惟音,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我多希望在第一次見你時就明明白白告訴你,隻可惜,那時連我自己都不曾發覺,會有這麽一個女人,足以動搖我至今為止的平靜生活。”
而當他了解到這種無法逆轉的心情時,一切都太晚。
夏惟音靜靜看著他,那種眼神不知道該說是憐憫,還是更加令他絕望的波瀾不驚。
轉身靠坐在鐵柵上,蕭君眠將憔悴背影留給夏惟音,又是幾聲自嘲苦笑,抬手遮住因連日失眠而幹澀的眼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離我越來越遠的?我派你去肅親王府時?還是更早在他混進東宮與你私下見麵時?”
“都不是。”夏惟音輕動口唇,麻木冰冷,“應該說我們從沒走近過,打從一開始,你我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當初我所認識的蕭君眠,那位心懷天下、不會為其他事情動搖的太子,不過是我一廂情願幻想出的英雄,而你……你活在算計之中,永遠見不得光。”
“全都是錯……開始就是錯……”
不知所雲的呢喃斷斷續續,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君眠忽然動了動,回過頭,側臉影響夏惟音視線。
“你……愛他嗎?”
一抹怪異笑容浮現在夏惟音唇邊、眼角,浮現在她驀地有了光澤的眼眸內。
她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卻用最殘忍的表情回答了他。
提起墨妄塵的名字,她就會感到溫暖。
蕭君眠看著她的笑容怔怔出神。
又是一陣無法計時的漫長時光,在夏惟音感到疲憊,閉上眼打算沉睡時,走遠的蕭君眠飄來一聲歎息。
“他會來尋你吧?倘若他真的來了,讓我看到他對你的在乎,我……我願成全你們,把你拱手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