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誓言
宮中的路,夏惟音已經相當熟悉,偶爾遇到相識的人便點頭打個招呼,從容得誰也沒有懷疑,跟在她身後低頭默默行路的“侍衛”竟是天牢重犯。
“出了這道門,你就自由了。”
停步在東宮後門門口,夏惟音把佩劍和那把珍貴的匕首交給墨妄塵,而後決然轉身。
墨妄塵看著她一步步走遠,當她就要走進那道難以跨越的門口時,他終是忍不住啞啞開口。
“跟我走。我帶你離開這裏。”
“先求自保再說吧。”夏惟音淡淡一句,再不理會他。
在門口站了半晌,那道綽約身影徹底淡出視線,墨妄塵這才緩緩回身,低頭看看雙手。
夏惟音塞給他的不僅有佩劍匕首,還有一隻半舊荷包,晃一晃,能聽見碎銀相撞的清脆響聲。
潛伏在帝都的複國軍元氣大傷,大概連長樂酒肆高掌櫃那裏也不再是安全之地。正如夏惟音所說,如今他能自保就不錯了,而這些碎銀,很可能在無處棲身時救他一命。
墨妄塵仰頭,微微閉上眼。
天上有雪花飄舞,落在額上,眉梢,眼角,冷得如冰,卻又熱得滾燙。
緊攥荷包的指骨顯出青白顏色,難以察覺微微顫動。
“等我。”
這是那場持續三天的大雪中,墨妄塵說的唯一一句話,而後,他便低頭匆匆而行,鑽進熙攘人流中消失不見。
與墨妄塵分別後,夏惟音徑直返回東宮寢殿。
那間距離蕭君眠最近卻也最遠的小小偏院裏,晉安國最受百姓愛戴的太子半躺竹椅中,身後站著傷勢初愈的心腹侍衛賀蘭闕。
夏惟音緩步走近,伸手遞上令牌。
蕭君眠沒有接,視線繞過她的手臂,與那雙過於平靜近乎死寂的雙眼無聲對視。
那兩顆深邃瞳仁裏,根本看不到半點醉意。
夏惟音感慨歎息:“看來殿下根本沒有喝醉,酒量真是深不可測。想來上次在寂林也一樣吧?都是為了試探我。”
“不裝醉,你又怎會卸下防備,順著你的計劃偷取令牌去救墨妄塵?”蕭君眠提起酒壺晃了晃,唇角笑意淡薄,“而你也沒有讓我白白演戲,竟真的又一次為他而背叛我。”
“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會眼睜睜看他受苦,為求自保袖手旁觀。”
“除了救命之恩,隻怕還有其他感情吧?”
夏惟音動動唇瓣,發出一聲近似歎息的苦笑:“誰知道呢?我倒期盼著,有誰能清楚明白告訴我答案。”
蕭君眠許久沒有說話,酒壺裏的酒咽下大半,才又撩起眉眼向夏惟音看去。
“你不該喜歡上他,也不能。”
“我是安平侯之女,他是意圖擾亂晉安國太平盛世的亂黨,我當然不該喜歡他。事實上,我也不覺得這算是喜歡。”掂了掂手中令牌,而後隨手丟到一旁地上,夏惟音擠出一絲自嘲笑容,“如果我真的喜歡他,此時就不會在這裏了。”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蕭君眠起身,負手走到夏惟音麵前,“為什麽回來?為什麽放棄計劃,沒有和他私奔?”
夏惟音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殿下想多了。憑我與他的關係,怎能算是私奔?我隻是想離開皇宮,離開這片不自由的土地,在這裏,我真的很累。”
原本應該充滿怒意與質問的場景沒有出現,二人之間反而因為各自含笑表情變得古怪莫名,一旁的賀蘭闕看得直皺眉,卻也無法說什麽。
蕭君眠回頭,略一抬手:“賀蘭,你先去休息,我想和惟音獨處一會兒。”
賀蘭闕有些猶豫,滿懷警告之意的目光狠狠瞪了夏惟音一眼,之後悶哼一聲拂袖離去。
“當年的賀蘭,固執不亞於你,而現在,他是我最信賴的心腹,朋友。”蕭君眠語氣輕鬆許多,拾起令牌掛回腰間,“你拿走令牌時我很清醒,在那之後也的確憤怒過,可是當我聽到守衛說你出了東宮時,所有氣憤惱火都突然之間消散,腦海裏隻剩下一件事。”
修長指節繞過夏惟音耳垂發絲,那縷柔順從指間流瀉的瞬間,蕭君眠笑得苦澀無奈。
“我怕你會就此離開,一去不回。”
夏惟音望向別處,刻意避開他的表情,氣息,眼神。
那樣的蕭君眠會讓她覺得,自己對這個還算是無辜的太子傷害太多,多到償還不清的地步。
稍稍後退,夏惟音故作平靜道:“灌醉殿下偷取令牌,又假傳命令放走重犯,我會去刑部自首領罪。隻求殿下看在我兄長常年戍守邊陲的功勞上,不要因此責罰我的家人。”
蕭君眠深吸口氣,哭笑不得:“你怎麽……惟音,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懲罰你。”
“若是殿下不願我受苦,那就請革除我的女官身份逐出東宮,永不再用。”
夏惟音態度堅決,沒有半點玩笑之意,蕭君眠不得不嚴肅起來,搖搖頭幹幹脆脆拒絕:“這種要求,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同意。”
見夏惟音又開始沉默不語,蕭君眠煩躁地揉了揉額角。
“惟音,我問你一句話,請如實回答我……墨妄塵處心積慮想要置我於死地,而你卻包庇他甚至私自放他逃走。你有沒有想過,你對他的不忍,也許會讓我繼續身處危機之中,說不定哪一次,我真的會死在他手裏。與他相比,你寧願死的人是我嗎?”
這問題尖銳刺骨,字字如刀,一下紮在夏惟音最不想麵對的痛處上。
對一個人的好,便是對另一個人的殘忍,她到底該如何選擇?
當她親手解下墨妄塵雙手鐐銬時,她就已然成為間接加害蕭君眠的罪人。
漫長的沉默像是走過亙古,讓麵對麵站立的兩個人如若石像。
不知風吹過多少次,也記不得落雪又壓斷了幾處枯枝,及至夏惟音再度輕輕開口,蕭君眠已經等的快要失去耐性。
“墨妄塵如殿下一般,最不願傷害我,所以我隻有一個辦法能夠補償殿下。”
勇敢抬頭與蕭君眠對視,夏惟音目光堅定。
“我願做殿下的護盾,守護殿下到青絲化雪、滄海桑田,絕不容許墨妄塵傷害殿下半分。殿下生,我便生;殿下死,我便舍去一身牽掛,為殿下陪葬。”
陪伴一個人同生共死,這理應是摯愛關係,然而夏惟音很確定,這並非真情告白。
她隻是想盡可能彌補,贖罪。
然而這樣的話在蕭君眠聽來,顯然有著另一番意義,那雙與夏惟音對視的眼眸裏,仿若積雪融化,一刹春暖。
片刻後,蕭君眠失聲輕笑:“我真想把你的話一字字仔細寫下,裝裱起來掛到寢殿裏,每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它,入睡前也能借它的力量安眠。”
“我不是……”
夏惟音想要辯解,卻不等一句話說完,猝不及防間被蕭君眠拉進懷裏緊緊擁住。
“對不起,惟音。”輕吻著她耳邊發絲,蕭君眠低低呢喃,“最初我也以為自己是真心想把你當朋友,到後來我才發覺,我做的那些事何嚐不是利用、不是欺騙?原來我不肯放手、不願放手,並非因為背叛而惱怒,僅僅是因為不想你離開,因為我……我希望你陪在我身邊,永遠。”
與剛才的誓言相比,這,無疑是晦澀卻真實的告白。
沒來由地,夏惟音心裏一空,有種落不到底的感覺,下意識用力推開蕭君眠。
沒有任何言語辯解,夏惟音轉身匆匆走進屋子裏,嘭地關上房門。
懸在半空的手臂緩緩垂下,蕭君眠自嘲苦笑,搖搖頭,頭也不回離開院落。
院外,賀蘭闕抱著手臂倚在牆上,見蕭君眠出來,一聲不響跟在後麵。
“都聽見了嗎?”蕭君眠微微歎息,似乎早就料到賀蘭闕會在外麵等他。
賀蘭闕悶悶應了一聲。
“替我去做件事,務必要做好。”放慢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蕭君眠稍作沉吟,低道,“置備些豐厚嫁妝,你親自帶人送去安平侯府。這件事隻讓安平侯和博淵知道就好,對其他人暫時不要提起,特別是惟音。”
賀蘭闕猛地停住,難以置信地看著蕭君眠:“殿下要娶她?”
“除了她,你還見過哪個女子如此睿智大膽又重情重義?”蕭君眠不答反問,目光深邃,“別當我剛才的話都是謊言,至少我現在是真的舍不得放她離開,娶她,不是理所當然嗎?”
“可是她與複國軍……”
“賀蘭,你還是如以前一樣,太過耿直單純。”
賀蘭闕目光一震:“莫非殿下……殿下是因為擔心夏惟音被複國軍拉攏,所以才打算先下手為強嗎?這與之前有何不同?不還是在算計她嗎?”
“算計也是保護的一種手段。”
見蕭君眠泰然自若,絲毫不覺得所作所為有何不妥,賀蘭闕手掌輕顫。
“那墨妄塵呢?殿下是否要順著夏惟音的心願放他一條生路?”
像是聽了什麽荒唐言論,蕭君眠失聲啞笑:“你認為呢?我會容許一個想要殺我,還想從我手中搶奪珍寶的人嗎?賀蘭,你應該很清楚,唯有穎闌國那些豬狗惡人,我絕不會放過。”
賀蘭闕深深垂首,語氣飄忽:“殿下為樂瑤小公主複仇多年,到現在還不夠嗎?因為這份恨意,寧願讓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蒙塵?”
“賀蘭!”
蕭君眠陡然一聲低喝,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恢複平靜。
“隻管按我吩咐去做,別忘了當初你說過什麽。不管墨妄塵與你是什麽關係,我想,你不會違背誓言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