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五歲那年父母就離婚了,法院將他的撫養權判給了他媽。


  很多人都告訴他,他媽當年為了爭取撫養權,離婚後甚至選擇了淨身出戶,但他明白,大家都是在安慰他,試圖遮蓋他爸不要他的事實——如果他爸真的想爭取撫養權,那麽以徐家的勢力,他媽根本沒有任何勝算,更何況那個男人在離婚兩個月後就重新組建了新的家庭,那個女人也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還見過那個小孩,隻比他小幾個月,所以對於他爸來說,前妻生的孩子就是多餘的,不用細想他就知道,當年他爸根本就沒有爭取撫養權。


  父母離異後,他一直跟著姥姥姥爺生活,因為媽媽很忙。他記得自己上幼兒園的時候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午放學,因為每次媽媽出差之前都會跟他說:“你要聽姥爺姥姥的話,等媽媽回來就去幼兒園接你。”


  就因為媽媽的這一句話,他每天都在努力當一個乖孩子,吃飯不挑食,睡覺不鬧人,在家聽姥姥姥爺的話,在學校聽老師的話,小紅花得了一大堆,所有人都誇獎他,但是他媽卻從來沒有履行過諾言,一次都沒有去幼兒園接過他。


  他每天最期待的是下午放學,最失望的時候卻也是下午放學,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來接,隻有他沒有,那時的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另類。


  他第一次和別人打架,也是在幼兒園,因為那個小孩說他沒有爸爸媽媽。


  小孩子的情緒都容易被挑動,隻要有一人帶頭,周圍的小孩就跟著起哄,那個小孩指著他的鼻尖喊完這句話後,周圍的孩子就開始跟著說他沒有爸爸媽媽,說他是個壞小孩,所以爸爸媽媽不要他了。


  於是他就衝上去和最先帶頭挑釁他的那個小孩扭打了起來,幼兒園老師發現的時候,那個小孩已經被他摁在地上打的毫無還手之力,不僅鼻青臉腫,鼻血還流了滿臉,嚇得老師趕緊把那個孩子從地上抱了起來拔腿就往醫務室衝。


  所有人都沒想到,平時乖巧聽話的他,能有這麽大的攻擊力,從此之後幼兒園裏再也沒有小孩敢說他沒有爸爸媽媽了,但是也沒有小朋友敢主動與他接近,因為畏懼他,也因為那個男孩的家長來幼兒園鬧事討說法,當著全班孩子的麵譴責他是個潛在性暴力分子,還要求幼兒園將所有像他這種單親家庭走出來的小孩單獨分到一個班級裏麵,以免正常家庭的孩子受到傷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單親家庭”這個詞。在大眾的眼中,單親孩子就相當於問題兒童,他被扣上了“問題兒童”的帽子,於是就在無形之中被隔離了,小朋友們都不願意跟他玩,從那時起,他就學會了自己與自己獨處。


  他的生日是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但即使在這天媽媽也不一定會回家,或者說,媽媽什麽時候回家,是個隨機事件,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媽媽的依賴感在一點點減少,由最初的思念期待,慢慢的變成了麻木,最後變成了習以為常。


  他最終還是接受了自己是個“另類”的事實,而且接受的十分平靜。


  七歲那年,姥爺給他買了條小狗當作生日禮物,是條白色的薩摩耶,剛抱回家的才一個多月大。


  小狗圓頭圓腦,胖乎乎的像是塊白麵團,他很喜歡,而且他早就想要一條小狗了,所以在受到這份禮物的那天晚上他激動地幾乎睡不著覺,一隻抱著他的小狗不撒手,就好像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他給小狗取名麵團。自從麵團來到了他的生活中後,他就不那麽孤獨了,雖然在學校的時候他依舊沉默寡言,但是一回家他就會抱著麵團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他把麵團當作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而麵團也是唯一一個不會歧視他是個單親家庭小孩的朋友。


  他真的很喜歡麵團,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遛狗,即使在大冬天他也會堅持六點起床去溜他,放學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喊“麵團”,聽到麵團“汪汪”的回應聲後,他那顆懸著的心才會歸於平靜。


  他媽第一次見到麵團是在他養狗半年後。


  李於蘭一直知道兒子養了條狗,但是這半年她一直在主持公司的海外發展計劃,每天國內國外來回飛,忙得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這次回家,還是因為剛好有西輔本地的業務,所以才得以抽空回家看看老人孩子。


  她才剛一走進花園就聽到了“汪汪”的狗叫聲,緊接著就從花叢中竄出來了一條白色的大狗,凶神惡煞地衝著她吼叫。


  麵團從未見過小主人的媽媽,所以把她當成了私闖民宅的陌生人。


  李於蘭被這條忽然竄出來的狗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然而這條狗卻步步緊逼,好像是在逼著她趕緊離開自己的領地,不然它就對她不客氣。


  正當李於蘭氣急敗壞之際,她聽到了兒子的聲音:“麵團,不許叫,來我這。”


  李於蘭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了站在別墅門口的兒子,半年不見,她發現兒子長高了不少,一時間她有些感慨時間的流逝,很想好好地抱抱兒子,但是兒子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依賴她,甚至沒有像小時候一樣激動開心地衝過來撲進她的懷裏喊“媽媽”,他的反應很冷靜,甚至說得上淡漠,隻不過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平靜地喊了聲:“媽。”然後就把注意力轉移到那條狗身上了。


  麵團很聽小主人的話,立即扭身竄回了他的身邊,乖巧地匍匐在他的腳下,但看向李於蘭的目光中還是斥滿了警惕。


  徐臨風摸了摸麵團的腦袋,耐心地解釋道:“她不是外人,是我媽,你不能衝她叫。”


  麵團似乎能夠聽懂小主人的話,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徐臨風笑著誇了它一句:“真聽話。”


  等兒子安撫好這條狗後,李於蘭才得以順利的進家門,一走進家裏,她就聞到了一股狗味,與此同時,她還發現家裏擺滿了狗玩具,可想而知兒子真的很依賴這條小畜生。


  在兒子給那條白狗泡狗糧的時候,她問了句:“什麽時候買的狗?”


  徐臨風沒有抬頭看她,回道:“我過生日的時候姥爺送的。”


  李於蘭繼續問道:“你很喜歡這條狗?”


  徐臨風這次終於抬起了腦袋,目光堅定地看著她媽,十分認真地回答:“喜歡,很喜歡。”


  李於蘭:“有多喜歡。”


  “麵團是我唯一的朋友。”


  孩子的回答很童真,但也包含著最純真的感情。


  李於蘭沒有立即表態,輕笑了一下,從包裏掏出了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根煙後,平靜地說了句:“這世界上沒什麽東西值得你唯一喜歡,你喜歡的越認真,最後它離開你的時候你就越難受。”


  兒時的徐臨風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還以為她媽不喜歡小麵團,立即擰起了眉頭,嚴肅地說道:“不會的,麵團不會離開我。”


  李於蘭淡淡地吐了口煙,輕彈煙灰,言簡意賅:“它會。”


  徐臨風生氣了:“不會!”


  李於蘭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道:“它會,不光它會,我也會,姥姥姥爺也會,隻要是你喜歡的東西,最後都會一個個離開你,就像你爸一樣,所以不要輕易浪費你的喜歡,不然最後難受的還是你自己。”


  不滿八歲的孩子並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卻能感受到這句話的殘酷,徐臨風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那一刻他特別討厭他媽,但是卻忍著沒哭,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時他依舊堅信,麵團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他,直到一年後麵團生病了,他才意識到,麵團真的會離開他。


  麵團生了一場怪病,沒有獸醫能治得好它,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麵團的身體一天天變弱,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陪著他瘋跑亂叫,而自己卻又無能為力,真的令他無比痛苦。


  某天晚上,麵團獨自走進了家裏的衛生間。


  他意識到分離的時刻到了,但是卻又不想接受事實,他想去陪著麵團,可是姥姥姥爺不讓,一個小時後,家裏的阿姨紅著眼圈走進了客廳,一言不發地衝著他們搖了搖頭。


  其實那一刻他就知道麵團已經不在了,但他不想接受事實,哭著問姥姥:“我能去找麵團玩麽?”


  姥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極力壓抑著哽咽對他說:“麵團去另外一個世界了,你不要擔心它,它在那裏會很開心。”


  “騙人!騙人!它死了!”八歲的少年第一次經曆生離死別,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內心痛苦壓抑,卻又不知該如何調節,於是傷心盡數化為了怒火,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歇斯底裏地怒吼,“騙子!大騙子!我再也不喜歡它了,再也不喜歡麵團了!”


  聲嘶力竭地吼完,他就哭著跑走了。


  大人們隻當這是孩子的發泄,誰知第二天他就把家裏所有關於麵團的東西全部扔了,好像是想要把這段悲傷地記憶盡數塗抹擦除,可是記憶哪有這麽容易就被擦除?從此之後,本就不愛說話的少年變得更加沉默,麵團的離開從他身上帶走了少年獨有的天真與信念,強加給他了幾分成年人才有的現實與殘酷。


  少年一夜之間長大了,他懂得了一個道理,這世界上沒有永恒與唯一,他喜歡的東西,終究都會離開自己,就像是麵團,就像是……他爸。


  第15章


  人有舐犢之情,也有孺慕之情,這兩種感情都是天生的,父母愛孩子,孩子也同樣深愛著自己的父母。


  徐臨風對他爸的感情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淡漠,在小的時候他真的很喜歡他爸,而且還很崇拜他爸,覺得他爸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爸爸,無論發生什麽事,隻要有爸爸在,他就不會害怕。


  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童年時的記憶大部分都殘缺不全,能清晰留下的,一定是最深刻的記憶。


  他至今仍然記得自己小時候很喜歡騎在他爸的脖子上,讓他帶著自己四處走動,那個時候父親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座山,他坐在高高的山上,可以看得很遠,而且這座山很牢靠,永遠也不會傾倒,扶著他雙腿的那雙手寬厚有力,他永遠也不必擔心自己會從山上跌落。


  直到那個女人帶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來到了他的家裏,從此之後,天翻地覆,他的大山不見了,成了別的孩子的山,他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了爸爸。


  但兒時的他並不能理解父母離婚真正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爸爸媽媽離婚的真正原因,那個時候的他隻知道爸爸媽媽分開了,以後就不能再和爸爸住在一起了,為此他還傷心了好久。


  和媽媽一起搬去姥姥家那天,他又見到了那個女人和她的小孩,雖然那個時候的他隻有五歲,但已經有了愛恨分明的情緒,雖然沒人告訴他媽媽為什麽要離開爸爸,但他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一定和這個女人有關係,所以他很討厭這個女人,更討厭她的孩子,因為他搶走了爸爸,還總是對他很不客氣。


  那個小孩叫徐一言,比他小幾個月,個頭也比他矮了一點,但是卻一點也不怕他,第一次見麵就指著他的鼻尖罵他是大壞蛋,還讓他把爸爸還給他。


  明明是我的爸爸,為什麽要還給你?於是他和徐一言就為了爭奪“爸爸”大打出手。


  徐一言打不過他就開始哭,後來還是那個女人舍不得自己兒子一直挨打才把他們兩個拉開了。


  徐一言的眼眶都被他打腫了,那個女人氣急敗壞,衝著他媽怒叱:“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


  他媽的反應很淡定,麵對小三和丈夫的私生子,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歇斯底裏,對著那個女人輕蔑一笑:“自己兒子不爭氣,還怪我兒子太厲害?兒子都隨媽,真是活該你當了四五年的三兒。”


  小時候他以為他媽這樣說是為了支持他打架搶“爸爸”,但是長大後他才明白,他媽是在用這種方式維護自己僅剩下的驕傲與尊嚴。


  這件事沒過多久,父母就分開了,爸爸不再跟他們住在一起了。


  不能天天見到爸爸,他總是會很想他,不過幸好爸爸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看看他,剛開始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一來,後來成了一個月一來,再後來就成了幾個月……


  爸爸逐漸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而他對爸爸的那份依賴和喜歡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淡了。


  他上小學的時候,爸爸每個周末還總是會來帶他出去玩,科技館、動物園、遊樂場,有時候還會親自陪他去上美術課,但每次還沒玩到盡興,爸爸就會忽然接到一通電話,等他掛了電話後,今天的活動就戛然而止。


  “單位忽然要開會,爸爸要回去加班了,今天不能陪你玩了,現在送你回家好不好?”


  這是爸爸慣有的解釋和理由,小時候的他不明真相,而且很相信自己的爸爸,所以總是會乖乖的點點頭:“好的,那你下次要補償我。”


  爸爸會笑著答應他:“下次帶你去吃冰淇淋。”


  他記得,爸爸許諾了他許多次冰淇淋,長大後他才明白,這些冰淇淋都是借口,那通電話也不是單位打來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父親的感情逐漸變得麻木了,最後變成了無動於衷。


  徹底讓他看清現實的,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場畫展。


  他從小就很有藝術天賦,尤其是畫油畫,所有教過他畫畫的老師都說他是個天才,十六歲那年他就開辦了人生中第一場畫展。


  那天他媽破天荒的沒缺席,竟然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加了他的畫展,還讓他有幾分的受寵若驚,但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爸那天竟然也來了。


  簡直是奇跡——十六歲的少年心想。


  不過如此重要的場合,父母能同時出席,他還是很高興的,雖然他表現得很鎮定自若,但畢竟是個青春期的孩子,內心總是會有幾分激動。


  畫展在西輔美術館舉辦。


  畫展沒開始前,他媽一直坐在私人休息室吸煙,他爸當時也在場,姥姥和姥爺在另外的休息室,他安頓好兩位老人後才去找了他爸媽,然而一進門他就感覺到了一股難以忽視的尷尬。


  休息室不算大,他媽和他爸分座在休息室兩側,一個沉默吸煙,一個一言不發地看手機,如果不知道內情的人,還當這兩人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他想試著調節一下氣氛,於是先問了句:“你們喝水麽?”


  “不喝不喝。”


  “來一杯吧。”


  兩人異口同聲,說不喝的是他爸,要來一杯的是他媽。


  似乎更尷尬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比較好,默不作聲地走到了飲水機旁,給他媽倒了杯水,就在這個時候,他爸忽然對他說了句:“你的畫我都看了,畫的真不錯,你確實有天分,明年高三,可以考慮申請巴黎美術學院。”


  巴黎美術學院,世界四大美術學院之首,無數藝術家的理想殿堂。


  其實他本來就有這個打算,但是聽完他爸的話之後,這份決心就更加堅定了,雖然這麽多年以來他對他很失望,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所以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對他抱有幾分期望,但他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情,淡淡地“恩”了一聲。


  他媽聽到他們父子倆這段簡短的對話後不鹹不淡地問了句:“要去法國麽?”


  還不等他回答,他爸就接了句:“巴黎不就在法國麽?不去法國去哪?”


  他媽輕彈了一下煙灰,沉默片刻:“好好學法語,別到時候連洋妞都不會泡。”


  他端著水杯的那隻手不由抖了一下,心想我還沒成年呢。


  這時他爸略帶譴責地說了句:“看你說的是什麽話?也不怕教壞孩子?”


  他媽掃了他爸一眼,冷笑了一下,輕輕地吸了口煙,緩緩地吐了出來:“他要真的那麽容易變壞,那也是根裏帶的。”


  都說打人不打臉,但他媽這句話是直接照著他爸的臉抽,他爸瞬間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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