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解圍
“須彌山祝景韞,前來迎娶青雲世家見心小姐。”
一身新郎服俊美之極的年輕男子下玉輦,向前一小步,微微欠身朝著青雲世家二百六十歲的家主。
憑身份,他是須彌山尊崇無比的殿前加宗主真傳,麵對小小的末流世家,應當是家主向他行禮,但今日是作為晚輩來娶青雲家的後輩,禮數方麵,他不想落人話柄。
同時,周到的禮數亦是敲打——我貴為須彌山核心弟子,向你個小小家主該做的都做到位了,你該怎麽做,自然不須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大白話。
總而言之,上層人都是要臉的,無論修真界中許多人自認為比凡俗界高了多少,人性上的東西畢竟不能免俗。
修仙,又不是真的謫仙。
家主青雲揚威雙掌微微冒汗,趕忙回禮,他可沒愚蠢道真的自視為長輩,人家的長輩就抱著把劍迷眼站那兒呢,自己算個屁:“哈哈,景公子與見心這段天賜良緣,青雲世家抱以最虔誠的祝福。”
“嗯。”
祝景韞淡漠回應,骨子裏到底還是輕蔑,高鼻梁上一對明亮眼睛掃過武儀塔門前,沒見到青雲世家據說實力最強也是自己未來嶽父的四長老,心思通透,想到了其中興許存在的貓膩,並不多問。旋即目光落在隊伍中間的一襲紅裝,微微意動。
青雲見心此前鮮少入世,但在某些群體中早已是芳名遠播,祝景韞也曾有眼福得見過幾次,情根淺種,還沒到非她不娶的癡迷。然而五年前的某日,閉關的爺爺忽然傳音出來,道出青雲見心的生辰命格與他乃是絕配,結成道侶雙修,將來大有裨益,甚至有堪破大乘期的希望。
那時起,祝景韞才對青雲見心真正動心到一發不可收拾。
如今再見佳人,他愈發覺得這真是件極美的事,不僅可以助自己在道途上高歌猛進,本身又是清麗無二的上上等窈窕淑女,通常有得必有失娶了賢良淑德便要忍受糟糠鍾無豔,命運幫他完美避開了,當然極美。
凝視那道倩影,新娘裝雖然不太能將身段勾勒得多麽明顯,但看著仍是纖穠合度,再回想紅蓋頭下那張傾世芳華的俏模樣,祝景韞收斂了眼中火熱,輕柔道:“見心,上輦吧,須彌山已宴請各方高朋擺酒等候了,娘家這邊怕是隻能先抱歉懈怠,等須彌山諸事告罄,你休息好了再回來補上婚宴。”
這自然是不合適的,若遵循古禮,新郎接新娘的前一天便該先到,陪著女方親朋賓客招待一番,然後再回自己家待到第二日吉時,再隨迎親隊伍而至。哪有婚期到了直接帶一隊人來,將新娘子單獨接走的?古時候土匪搶壓寨夫人才是這種作派。
可青雲世家誰也沒膽子說個不字,更勿論提出異議了,青雲揚威手中微妙的真元絲線牽動,便控製著親侄女朝須彌山的飛輦步步走去。
祝景韞心情略有些複雜,此等禁錮元神操控肉身的低劣把戲,但凡有點眼力都能瞧出端倪,自然,青雲見心還是沒有甘心情願嫁給他。
“林立~”
他心底念著這個名字,這個隻花了數月時間,便在整個修真界名聲大噪,拜入天師府聲望直追周寒衣的名字。
祝景韞不認為有誰真的能追上周寒衣,那是個天賦與實力都讓同輩人望而卻步、但絕無法冒出既生瑜何生亮念頭的怪物。
比肩周寒衣?開什麽玩笑!
怕也隻是龍虎山為了虛張聲勢,讓大對頭武當山收斂一些而故意放出的風聲罷了。
區區沽名釣譽之輩,竟然迷得心無紅塵的青雲見心動了俗念,偏偏青雲見心又是他最為合適的未來道侶——尚且不曾見過林立,祝景韞已經對林立充滿不滿與怨念。
他甚至挺希望林立對青雲見心也有男女情愫,在最後關頭趕到這裏的,然後無奈地看著這個紅裝伊人,乘上白華玉輦而無能為力,最終,或許會道心殘缺落下心魔。
倘若林立今日不來,祝景韞心裏反而不大舒服,按照五年前的約定,他豈不是娶了個林立不要的一廂情願的女人?
須彌山丟不起這個臉,他身為劍聖的孫兒,五公子之一,亦然。
種種複雜念頭盤旋之間,異變突生,步步走向飛輦的青雲見心忽然止住腳步,繼而掀掉了蓋頭摘去耳墜上的金花,悲戚道:“我不嫁了,從今日起我不再是青雲世家之人,須彌山若要娶青雲家的女子,盡管去找別人。”
這薄涼的家族與人性,屬實令她寒心透頂,不管林立來與不來,自己都沒必要舍棄本心,去補足青雲家與須彌山的所謂體麵。
別的人卻還沒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言語之上,而是惱火青雲揚威的縛靈傀儡術,居然在這緊要關頭掉鏈子。
青雲揚威有苦難言,他也是滿頭霧水不明就裏,操控得好好的,卻不知從哪兒來了幾道詭異又鋒利的氣息,將他的真元絲線一根不落全部切斷。
祝景韞皺眉回望著一眾隨行迎親的同門,青雲揚威洞察遲鈍,他卻感受得清晰,剛才分明是白華飛輦上突兀竄出來了幾道劍氣。
內鬼?
他壓根兒往那方麵想,輦上除了親爺爺,皆是須彌山的親傳弟子,誰會為了個青雲世家做內鬼?腦子有毛病還差不多。
不過若是排除這個可能,便再找不出別的緣由了。
玉輦上十幾人神情各有不同,性子較活泛的左右張望一番,有些奇怪,性子冷淡些的,則都是抱膀站在原地麵無表情,清者自清的派頭屬實瞧不出端倪。
“柳鳴,你意欲何為?”
眾人皆是摸不著頭腦之際,那位閉目養神的邋遢老者開口,緩慢問道。
“柳鳴?”
祝景韞眉頭皺得更深,他自然相信爺爺的感知不會出錯,在這片山穀內,老者便是不可撼動的神,任何小把戲皆在一雙法眼之下。可他想不通,雖然柳鳴與自己素來處不攏,但也僅僅隻是井水不犯河水,關係不親近卻也沒什麽矛盾。
對方在他的大喜之日搞出這種糗事讓他難堪,實在不能理解。
“哼!”
被拆穿小動作的柳鳴卻並未如眾人意料的囧側,抱手冷漠道:“你情我願的美事,非要搞成強搶民女,須彌山曆來秉承劍道行事直爽,幾時,這麽不要臉的事也做得出來了?”
祝景韞陰沉道:“你若看不順眼,宗主點名你同行迎親的時候,大可以拒絕。還是你也瞧準了青雲見心花容月貌,想演一場英雄救美?麻煩你看看局麵,這英雄,你夠資格做麽?”
漫說自己的親爺爺一代劍聖在此,便是祝景韞本人,也不將這師弟放在眼裏。
須彌山公認的首位天才是他景公子,柳鳴,不過是眾多佼佼者的其中一個,的確優秀,卻還不夠優秀,放在偌大個修真界,論名氣論天賦論戰績,何許人也?
“我故意跟來的。”
柳鳴的回答顯然比上一句話更氣人,全然不顧同門之誼,早有拆台的心思。
祝景韞表情由陰沉轉向陰鷙:“你以為,有三長老庇佑,巨細事都可任性妄為?就憑你方才所為,傳回須彌山,我哪怕將你當場格殺,三長老也沒老臉替你爭執!”
他真的動了殺心,本就是沒什麽交情的清水同門,居然敢在自己最重視的婚禮上如此攪局,殺之,他並不會有絲毫的愧疚感。
柳鳴依然抱著雙手,滿臉欠揍無比的淡漠,說道:“這次沒臉的是整個須彌山,先有約定在前,臨近約期反悔,怎麽?有個渡劫巔峰的爺爺,就當人家龍虎山無人了?”
“你非要找死?”
祝景韞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林明怡然不懼,除了懼色,別的複雜表情有沒有,隻有寫滿整張臉的鄙夷,也難得說了往常一禮拜那麽多的話,繼續開口道:“不怕實話跟你說,我與林立有點不深不淺的交情,因此才想過來看看熱鬧,不過剛才我出手,並不全是為林立爭取時間,而是我覺得這件事太讓人反胃。”
“今日一過,林立若對這姑娘有意,照約定便沒你什麽事了,所以你提前兩天浩浩蕩蕩衝過來,恨不得立馬搶著這姑娘奔回須彌山,如何?怕爭不過林立?爭不過就打唄,江湖規矩誰贏誰說了算,托著你家爺爺這老胳膊老腿兒的跑過來壓陣,以勢壓人,你五年前做什麽去了?膽小如鼠,你這種醃臢也配用劍!摸著良心說,林立別的不論,單論人品,再奸詐再無恥,這方麵也強過你一萬倍。”
場麵一度陷入難以抑止的嘩然,這位少年簡直不要命,當著劍聖跟前將劍聖的孫子罵得一無是處,連帶著那實力高深如淵的老劍聖都遭了累,被人說成是老胳膊老腿!不過多數人心裏都在暗暗對柳鳴讚歎欽佩著,一席話雖是鮮血淋漓的難聽,卻句句都是大實話。
青雲見心身為天之驕女,乃是全族看著長大的,傀儡絲線被斬斷的那一刻,真相五六成浮出水麵,又有幾人舍得那麽水靈靈的大閨女忍著委屈被人擄走的?
須彌山這事兒,確實辦得不講究!
此時,那位始終抱劍在懷的老劍聖幽幽睜眼,眸中竟是激蕩著劍氣,逸散開來一分,便將離得近的上千青雲世家普通民眾,逼得踉蹌退進人群中,胎息期以下的嘴角盡是滲著血沫子。隨即劍聖開口,道:“是本座要來接親,你說得不錯,正是為了避免意外發生,你應當將之理解為謹慎。”
“謹慎個屁!你不是擔心你不成器的孫子爭不過?”柳鳴一句話,又是嚇得數十萬民眾大氣都不敢喘,老劍聖睜個眼都能傷著幾千人,要是喘口氣,怕是還得再弄傷幾千人。
幸好劍聖沒有喘氣,而是再度張口,語速緩慢無比,帶著數百載春秋的蒼涼:“景韞還年輕,現在不成器以後總會成器,做爺爺的替他把個關,以勢壓人又如何呢?修真者若不恃強淩弱,便不是修真者。”
柳鳴眸光犀利閃爍,無法反駁,因為他自己也是那麽覺得的,不過狐假虎威的祝景韞,依舊讓他惡心。
“青雲見心,你願意嫁給我孫兒祝景韞嗎?”老劍聖轉頭,用上了氣勢,淩厲如劍壓迫至紅裝少女周身。
“不願意!”
青雲見心唇角霎時間湧出鮮血,雖不致死傷損根基,整個人的神態卻瞬間萎靡許多,塗著口紅的朱唇與大紅霞帔,變得越是嫣紅醒目。她強頂著那股劍意,堅定道:“與須彌山定下婚約的是青雲世家,不是我,也不是我父親,所以沒有父母之命,你,憑什麽要我嫁?”
“你必須要嫁。”
老劍聖冰冷開口,語氣猶如一柄無情的劍:“恃強淩弱的世界,你願不願意不重要,實力不如老夫便是了,老夫想讓你做的事,你若不做,方才替你解圍的柳鳴,便要因你而死。”
霸道,又不要臉又霸道!
可惜這是相當誅心的道理,無人能夠用嘴反駁,隻能用拳頭用法術打回去,但在場誰有那個本事?
誰都沒有。
青雲見心看向柳鳴,這畢竟是林立的朋友,為了自己才卷入水深火熱,自己要因堅持害了人家性命?
玉輦上的柳鳴卻全然無謂地笑了:“你等林立便是,這老頭殺不了我,起碼殺不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