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塵埃因果
黃山窖藏兩年的老茶葉,特意等到中秋月圓夜,就著月光翻炒殺青,便是最上等的中秋兩年齡黃山茶。
真正精於茶道的人對此通常分外不屑,究其本身,並無天下僅此一家的特殊工藝,也沒有因為選在中秋夜的時間點,而對茶味造成任何升華,附庸風雅強行提高檔次的虛手段罷了。
林立聽說櫃子裏其貌不揚的袋裝茶,近些年被炒到了五萬一袋的天價,隻覺得現在這些土大款約莫是吃飽了撐得慌沒處消遣了。
房門不久後被敲響,是服務生帶著周文栝來,見到房間住的人便有些局促不安,道:“林先生,這位姓周的先生一定要見您……”
周文栝主動解釋:“是我要求的,你別怪酒店的人,對了,我是清竹的爸爸,不知道林公子還記不記得。”
“自然記得,行了沒你的事,去吧。”林立依舊禮貌謙遜,對著那名服務員眼神示意,後者如蒙大赦,連聲抱歉加道謝,點著頭恭恭敬敬走遠。
將周文栝請到屋中,林立瞪了丹朱一眼,讓他等下過腦子再說話,桌上熱氣騰騰的黃山老茶茶湯已經泡出色澤,清亮剔透,至少看著很是養眼。
“叔叔,喝茶。”
晚輩應盡的禮節林立一點沒落,親手倒著八分滿的茶水遞過去,正值幹燥泛冷的深秋,一杯熱乎溫潤的茶喝下去十分讓人舒服。
周文栝略顯拘謹,雙手接著茶杯吹得不燙嘴了喝下,但顯然沒有興致再飲第二杯。
比起三天前見麵的時候,林立的態度實質上並無絲毫變化,做叔叔的中年人卻是幾乎完全轉了性子,當時雖然客氣但畢竟帶著陌生人之間的冷淡,此時則多少有些高攀不起的渺小。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大抵如此,誰被俯視誰被仰視,最終往往不是取決於年齡大小,而是地位高低,林立不覺得怪異。
“叔叔有事的話,不妨直說,我跟清竹是朋友,朋友的忙我能幫就幫,不說舍生忘死肝腦塗地,有十分力氣我絕對不會隻出兩分。”林立沒去戳穿中年人徘徊三天僅留的一點自尊心,平淡而和氣地說道。
周文栝在雁南城算是小有名氣的珠寶商人,三十歲的時候,便將這個社會百分之六十的人遠遠甩在身後,但在勃天盛酒店見識過眼前光頭少年的能量,他便深深明白兩人中間隔著一條鴻溝,自然不敢再以長輩自居,於是說話用詞頗為審慎。
他說道:“說到底是我自食苦果,沒資格來麻煩林少,可清竹不該替我承擔過錯。”
“清竹怎麽了?”
林立下意識地有些緊張,隨即發現自己好像過於激動,又平複下心情,不緊不慢地拿起茶杯來抿。
周文栝歎道:“清竹可能跟林公子簡單聊過我們家的情況,比下有餘比上遠遠不足,其實不夠格來參加這次的峰會,是我湊巧有個機會得到一份邀請函,就想了點辦法帶上清竹來了。峰會上的金融行業大格局和那些項目,跟我這個買賣珠寶的沒半點關係,我主要是想,讓清竹來京都見見世麵。”
“到這當口還不說實話,你要求人就別把人當傻子糊弄。”本來靠著落地窗看夜景的丹朱忍不住插嘴,清淡如沙漠的語氣,拆台毫不留情麵。
林立隻是沒滋沒味地勾起唇角微笑,並不責怪打斷,那就是他想說又不方便說的。
周文栝麵色卻不見尷尬,語音略沉道:“參加峰會的有很多華夏名門望族的公子,清竹至今還沒談過戀愛,我的打算,想讓清竹來瞧瞧,看能不能碰巧撞上緣分。”
林立笑意更甚,窗邊斜著臉望向外邊的丹朱亦是如此,釣金龜婿這種事,從有文化的人嘴裏說出來就是不一樣,沒那麽惡俗。
大概周文栝此時心裏是有悔意的,麵前的光頭就是這場峰會最頂級的金龜婿之一,而且與周清竹早有鋪墊在前,引導起來也更容易水到渠成,可惜自己的眼光靈性智慧不夠,錯失了原本再好不過的時機。
林立倒不會因此鄙視周文栝,生意人,二十歲起起伏伏是常態,三十歲就盡量少冒險,到了四十歲,無論大富大貴還是依舊如初毫無起色,基本都已經定住格調了,這輩子基本都不會再有改變,大器晚成者畢竟在於少數。
如果女兒恰巧覓得如意郎君,春風雨露兼澤草木,周文栝自己也能得到可能是人生最後一次平步青雲的機會,這種做法不算卑鄙,反而是很多心存大富貴的小富貴人都願意並樂意去做的。
不過周文栝若是單純打著吃後悔藥釣金龜婿的念頭,林立肯定不會遂他的願。父母之命換前程或許情有可原,賣女兒卻是十足的不要臉勾當。
林立自己可以不要臉,但從來容忍不了別人不要臉,尤其是在他麵前。
“那麽叔叔可曾看上哪家的公子當乘龍快婿?”
林立繼續自顧自喝著那杯味道不濃的兩年中秋茶,問道,語氣還是先前那般,暫且願意以不太下作的角度去揣摩眼前的中年人。
因為他始終在想,龍生龍鳳生鳳,能教出周清竹那種單純女兒的人,骨子裏應該不是很髒。
周文栝眼神缺乏焦點看著自己那隻喝空的茶杯,說道:“清竹跟幾個公子聊過天,但都沒看上。”說到這兒他沉吟片刻,似乎覺得沒看上這種字眼太抬舉自己的家世,便改了口吻,“就是普通的聊了幾句,好像對那些公子哥,都沒有格外的好感。”
林立嗯了一聲當是表示自己在聽,等待對方的下文。
周文栝接著說道:“既然不能隨緣,我最多也隻是有點遺憾,沒多想,就打算帶她在京都玩兩天直接回家,但是峰會上跟清竹聊過天的一位公子,好像對清竹有意,從第一天峰會結束就纏上她了。”
林立呼呼呼半點不斯文的把杯裏的剩茶喝下肚,動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道:“男歡女愛的事最說不好,談戀愛本來也是男追女比較多,清竹長得好看性格也惹人喜歡,多個追求者沒什麽好奇怪的,叔叔沒必要為這事發愁,靜觀其變多好?沒準兒那位公子哥精誠所至,清竹到後來也動心了,不也是叔叔期盼的金玉良緣一樁麽?”
周文栝搖了搖頭。
“莫非那公子哥是個登徒浪子,叔叔擔心清竹吃虧?”林立笑問道,他知道說這種話的時候其實不該笑,態度應該很柔軟很誠懇,才比較像個合格的傾聽者,但他就是有點想笑。
“若真是那樣當然好,我也不是什麽觀念封建的人,清竹小時候不早戀上大學不談戀愛,那是她自己的決定,我從來也沒給她施加過壓力。”周文栝的神情漸漸糾結,不知幾分是演的幾分是發自內心的,“可那位公子哥,沒有循序漸進的意思。”
“怎麽說?”
“前天峰會散場後,那位不知怎麽找到我們父女住的地方,想來對那種級別的公子很容易,他問了清竹兩個問題,然後就告訴清竹,三天後跟他回蘇城。”
“哪兩個問題,清竹又是如何答複的?”林立大致理順了整件事情的脈絡,無非就是無良紈絝仗著家底想來個霸王硬上弓,此般行徑林立從來沒幹過,卻親眼目睹身邊發生過很多次,劇情翻來覆去,不過是良家閨女願意屈從或者貞潔剛烈兩種。
周文栝一五一十敘述,道:“那位公子問清竹,有沒有嫁人,清竹說沒有,那位公子又問,在會場裏那些聊過三兩句的少爺裏,有沒有看上誰對誰動心,清竹也說沒有。但那位公子讓她隨自己去蘇城的時候,清竹說自己有喜歡的人,雖然沒到非君不嫁的深厚感情,可她心裏的人暫時不想換。”
“那位公子行事異常霸道,回說隻要沒嫁人就沒關係,如果清竹的心上人真的夠資格成為她的心上人,就讓那個人在他動身前親自去見他,不然清竹到時候就乖乖跟他去蘇城。”
林立第二杯茶慢悠悠地還是嘬幹淨了,沒給自己續上,茶杯放在指尖旋轉摩挲,若有所思半晌,才凝聲開口,道:“您想說,清竹喜歡的人是我麽?”
周文栝說道:“不瞞林公子說,我這段時間來一直很矛盾。那位在江南一帶頗有名望,不僅家世奇好,自己也是個爭氣的主兒,比那江南四少隻差一線。清竹不喜歡他,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哪能不疼?打心底裏我是不願意女兒帶著委屈給人做妾的。”
“做妾?”林立目光隱隱不善。
周文栝一聲苦笑:“照那位公子見到滿意的女子就霸氣收入帳下的作風,清竹肯定不會是他第一個看上的女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相信清竹對林公子恐怕高攀不起,所以不怕林公子嫌憎,我其實動心了,但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來找林公子說說比較好,不管林公子是否舍得為了個清竹摻和進這件有些複雜的事情裏,起碼我這個做父親的責任盡到了,心裏多少能好受一點,剩下的,就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林立自始至終情緒上都不曾發聲太大的起伏,盡管對周文栝兩麵三刀的做派有些不喜,但畢竟能夠對一個沒有話語權的父親體諒三分,將茶杯推到一邊,問周文栝:“知道那人從江南來,知道名字嗎?”
周文栝幾乎不掩飾自己的欣喜,點頭道:“姓曹,叫曹純。”
林立問了事主的來曆,自然便是要決定插手了,轉頭看著丹朱:“你在江南吃得開,順手拾掇拾掇有沒有難度?”
“沒難度,灑灑水的事,但這回你自己出麵想轍,老子不管。”丹朱直接拒絕。
林立微微尷尬,回過身對周文栝笑道:“擺平不是問題,叔叔盡管回去睡個安穩覺就是,明早醒來就風吹雲散了。”
“好。”
周文栝心底冷不丁地一陣釋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林立隨後敲響青雲見心的房門,他不太想自己去擺平,白紫芫如今的性子又過於凜冽,算來算去,就隻有溫和聰慧的青雲家小仙女幫起這個忙來順風順水。
不料,向來柔和恬靜的小仙女這次也不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了:“九公主說得很對,你處心積慮把身上的塵埃撇得幹淨,心裏的因果卻越來越深。”
林立笑道:“因果是那幫禿驢的信仰,你怎麽拿這來跟一個修道之人講道理?我又不信佛。”
“不信佛不信因果可以,可你應該信命的啊。”
“從紫薇命格到白虎煞星,我是信命,但你又幾時見我認過命?”
“好吧,這次我辯不贏你了。”
“那你答應替我出麵了?”
“沒有啊,辯不贏你,該你去還是得你自己去。”青雲見心滴溜溜轉著大眼睛,竟有幾分俏皮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