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七天
“放肆!”
老者勃然大怒,想皇甫家族在雁南城煊赫彪炳,從未有人敢如此叫囂,眼前少年的狂放,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落差,就好像平日裏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有天被人指著鼻子罵了句草泥馬,巨大的落差帶來的,自然是巨大的憤怒。
雖然老人一開始就頂著副怒發衝冠的形象,但林立知道,此時的老人才是當真的怒了,恨不能生撕了他,而且也確實付出了行動。
兩隻煉到硬如金鐵的厚實手掌,一左一右朝林立撲來,但卻被同行的中年男人牽製住了,興許是對唐城北區的畫麵記憶猶新,擔心族中老人吃了林立的虧。
“二爺,您忘了我們今天上山來的目的了嗎?”
中年男人焦急道。
見到這一幕,林立就冷笑著坐回了石凳子上,老頭化勁期的境界,愣是讓個暗勁巔峰生生掣肘,演技一度尷尬到令人無法呼吸。
裝模作樣給誰看呢?
場間並沒有第四個人存在。
老者餘怒未消地瞥了眼中年男人,氣哼哼地也坐回去,隻剩中年男人自己站著,帶氛圍略微消散,才開口向林立說道:“林先生,其實我和二爺這回來龍虎山專程找您,並非是為了容川少爺。”
“說吧,想請我幫什麽忙,很麻煩的話就別張口了,費事,我跟你們也沒什麽交情,肯定不能答應。”林立眼中冰冷漸斂。
中年男人和那名老者都或明或暗地露出了詫異。
“您知道我們來找您是為了什麽?”
“不知道。”
林立手指摩挲著石桌上被鐵砂掌拍出的裂紋,不悲不喜,道:“不過人們都說,皇甫家行事霸道蠻橫慣了,除了朝廷裏那幾位巨頭,誰的麵子都不曾給過,你們吃死認定了我與皇甫容川的死有牽連,還肯用勉強溫和的口吻找我說話,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你要是說沒事求我幫忙,打死我都不信。”
“……”
皇甫家的老年人和中年人有些尷尬,自以為白臉黑臉的戲碼夠紮實,豈料被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不是求,隻能說是請。”老者幹咳兩聲說道,企圖挽回最後一點顏麵。
林立的關注點自然不在這些雞毛蒜皮上,麵無表情道:“求還是請都無所謂,怎麽說都好,隻要你開心,現在說說你們要找我做什麽,還是那句話,太麻煩的事就免開尊口,我不空。”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說道:“想請林先生,幫忙清理點髒東西。”
“髒東西?”
“是。”
“有多髒?”
“這……說不好。”
林立兀自挑了挑眉,尋常所說的髒東西,意指什麽不必多說,無非鬼物冤魂魑魅精怪之類,可魑魅魍魎害人也挑對象的,大抵隻能戕害那些黴運纏身或體弱多病者。
而皇甫家族,由上到下都充斥著剛烈之風,傳承過百年,自有祖宗先人和氣運庇佑,一般鬼物穢物,別說在這個家裏害人,近人陽身都難。縱使是對這家人有恨的厲鬼怨靈,被那股家風逼迫著,也很難有所作為。
既然能讓皇甫家派人求援,說明禍害已成,這髒東西自然不會是什麽低等貨色。
“這忙,我怕是幫不了。”
思索過後,林立直接拒絕,原因無他,就是不想替皇甫家出力,因為沒有出手相助的道理。
老者見狀又要發作,中年男人投去懇切的眼神,隨後說道:“傳聞林先生在山上必須待足三年,無事不得下山,我們已經向天師府通融過了,這次是替凡間除禍,林先生可以下山整整七日。”
天師府規矩少不代表沒規矩,山門禁在整個道門都算嚴格的,弟子無師命不得隨意下山,即使過春節也隻得返家三日,不知皇甫家用了什麽方法,還是說天師府賣給世俗大鱷一個麵子,竟為林立爭取到了下山的機會,而且一去便是七天。
林大少於是又挑了挑眉,這下子就有相助的道理了,心動不已。但他仍然沒有立刻答應,好處衝昏頭腦是出事的前兆,這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裏。
“為什麽一定是我?”他問道。
並非他猜忌狐疑過多,而是請求本身就很詭異,驅邪除穢這種事,能做的人有很多,做得好的人也有很多,以皇甫家族在俗世中的地位,修真界中哪個門派怕是都請得動幾個能人,隻要舍得下本錢,怕是想請久負盛名的周寒衣也是可以的。
他們偏偏請的是林立,一個與他們落著矛盾至今沒解決清楚的少年,而林立的驚豔實力,隻存在於青丘之中,更多的是當時沒能去參加白帝壽辰的人,無論怎麽算,皇甫家的選擇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的決定。
“因為我們向麻衣派請教,麻衣派內有位小先生極力舉薦,說道門內所有的新代弟子,隻有林先生一身圓融純正的火法,可以讓皇甫家高枕無憂。”中年男人答道。
林立又問:“可知道那位小先生名諱?”
中年男人又答:“姓海,凡俗世家們都願意找他求一些消息,他也樂意與我們這些俗人打交道,叫延勳小先生。”
海延勳。
林立點了點頭,應承下來,他並不相信海延勳此人的人品,左右逢源的人人品都不咋好,隻不過之前理不通的問題,至少有了個合理的解釋。
他讓兩名中老年人自己去找天師府管事的人,暫住一晚還是先行下山,由他們自行定奪,而他還有大半天的工作沒有做完。
雖然很不喜歡天師府給安排的枯燥事物,說白了其實還有些厭煩,但既然已經妥協在做了,林立沒有半途而廢的習慣。
到了傍晚,後山晚鍾敲響,遊人才漸漸散去,得以清靜一會兒的林立被叫到敕書閣,掌教天師又要請他吃飯。
不過這次沒有大魚大肉,兩副碗筷,盛的都是菜葉小粥,一碟鹹菜一碟清炒鳳尾。
“皇甫家的老先生說你答應了。”
“聽說能去七天才答應的,本來有點矛盾,懶得搭理的。”
倆人各自安靜喝著碗裏粘稠度適中的粥,看似隨意的聊天,一個長發及冠,一個光頭鋥亮。
修真者的毛發生長比普通人要緩慢十幾倍,想長回原本劉海遮眼的樣子,每個兩年怎麽著也不行,紮發髻就更遠了。
所以張懷庸始終看著林立都不大順眼,像是好好的道觀,突然進來個久居的僧人,偏偏還不能將其當成外人,因為這小屁孩他該喊師叔,一脈親傳的那種。
林立是有所覺察的,且也知道,年長於自己的師侄看自己不順眼,其實跟頭發沒有太大關係,真正的糾葛,大概在於師侄喜歡清粥小菜一清二白,自己則是壓根兒辟穀不吃東西,即使吃,也從來偏愛山珍海味。
“我跟你的想法這次相合了,不希望你去,可我後來跟他們推薦了寒衣,他們篤定要你。”掌教天師說道。
“這種好事兒還是別讓他人去了,我還想借著機會,回去探探親呢。”
林立攪著碗裏沒滋沒味的粥,說話沒有十分顧忌,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的。
掌教天師一碗粥則是已經喝下大半,日日吃頓頓吃,小鹹菜和炒素菜,在他嘴裏似乎永遠也吃不膩。他大概真的鍾愛清白,維護著自己的清白,也維護著整個天師府的清白。
“你還是忘卻不掉凡塵俗事。”
“修仙問道本就不是非得斬青絲斷牽掛的,不然幹嘛還留這麽長的頭發,幹脆投身隔壁城的感業寺多好。”林立說道,仍然是無所顧忌,可以說還有點不過腦子,換作旁人聽了說不定要大動肝火,他以為老早看自己不順眼的天師也會,但事實上對方很鎮定。
“總歸要清靜些好,無論身上還是心上,牽掛多了心眼用到別的地方,哪還有心思顧全修為和求道不是?”張懷庸語氣平和,口吻更像是勸說而非辯駁。
林立眼神終於略微柔和了一點,碗送到嘴邊吸了兩口,然後揀了一筷子鹹菜,脆蘿卜嚼得咯吱響,菜食下咽後說道:“我一直覺得,奪天地造化采世間靈氣,修仙這種事本來就已經是逆天而行了,活著就得折騰,什麽都放下的話,往成仙路上苦行的決心是不是也該放下?”
他認為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毫無破綻可找,但並未期望著能借此說服掌教天師,人家一百多年都是秉持著那樣的信念過來的,真的這麽容易被動搖,也就坐不上天師府掌教的位置了。
張懷庸點點頭,喝淨了粥拿紙擦了擦嘴,反問道:“你待會兒還要去膳房另外吃些東西吧?”
“不喜歡太清淡的,年紀沒到的原因?”林立沒有否認,給了個模糊的理由。
掌教天師便不再言語,讓一個喜好珍饈的人改口吃鹹菜淡粥,除非有契機,否則會很難,而妄圖用三言兩語去扭轉一個人的秉性和觀念,自然更是難上加難。
類似這樣淺顯的道理,早熟些的孩子都懂,龍虎山執牛耳的張天師不至於執著,於是這頓鹹菜小粥吃完,年輕人和中年人誰也沒能說服誰,或者倆人一開始就沒企圖要說服對方,敞開心胸地聊聊,並不一定非要對方認同。
不管怎麽樣,林立都是離陽長老上書祖師和天地,收下的親傳弟子,隻要沒犯足以逐出山門的大錯,那就還是張懷庸他們這輩人的小師叔,縱然他看他再不順眼,也無法變更。
林立推開門走出敕書閣,看著隔了幾堵牆的膳房燈光猶在,頗慶幸地揚起嘴角,然後想起掌教天師最後一句話,嘴角又不禁撇了下去。
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