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老鄧頭
每個人都有是非觀,但真正分得清是非的人不多,不僅需要態度,更需要智慧,畢竟世界上很多是是非非都似是而非。
“林施主,此處便是養丹廬。”
還是昨天帶他們進門那名中年道士,領著林立到一座環形拱門的院落前。
“有勞。”
林立點頭致謝,然後那位道士便獨自離去。除了昨晚與林立爭辯貧窮與清貧的時候,這位道士似乎一直不怎麽愛說話。
“養丹廬。”林立望著拱門上方,這處別苑在修真者有著極大的名氣,在天師府內,卻半點不顯眼,低調得很,連個苑名招牌都沒有,也不向前來上香祈願的遊人開放。
並未直接進去,林立繞著石拱門來回緩慢踱步,思慮深重,生生繞了半個多時辰,才拿定主意邁步跨過那道門。
院落處於整座天師府西南角,茅草結廬,偏僻也幽靜,不見服侍生活的小道童。
咚咚咚!
林立敲了三下門,不輕不重,隨後門裏邊便傳來一道聲音:“進就是了。”
呃……
天師府最德高望重的太上長老,連掌教天師見了都得低聲下氣,林立想著,即便不是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也該道法天成瀟灑自在才是,結果這聲音聽著,老邁無力間怎麽透著一股子憊懶勁兒?
別是個老流氓吧?
林立突然有點擔心自己被坑,小心翼翼推門而入,隻見正廳中央擺著座齊人高的三腳鼎,左側是雕欄與珠簾子隔開的一間小室,放了方桌和板凳,右邊則是臥室,有木衣櫃和一張大床。
床上坐著名老人,白發蒼蒼,稀亂地頂在腦袋上,惺忪睡眼還有些睜不開,嘴角更掛著未幹的口水,渾身衣衫襤褸不堪。
“呼,昨夜打坐冥想,進了物我兩忘神遊太虛的妙境,不覺忘了時辰。”老者揉著眼睛說道。
林立滿頭黑線,這模樣還在裝什麽高人,你丫分明是剛睡醒!所謂物我兩忘神遊太虛,說得好聽,不就是睡過頭了麽?
“那什麽,要不您再冥想一會兒?”
林大少轉身準備走出屋子開溜,預感果然沒錯,這老頭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高人,就是在龍虎山仗著資曆輩分吃閑飯的。
“小友且留步。”
老人抬手叫住他,然後雙手結了個合字印,盤腿放於丹田處,古井不波。
來都來了,林立覺得還是沒必要撕破臉皮,便頓下腳步望過去:“長老還有何事?”
“受累,替老夫打盆水來洗把臉。”
“……”
林立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脾氣變這麽好了,替老頭兌好溫水,連毛巾都給擰幹淨了遞到手邊,然後又去膳房弄了碗冷粥和涼菜端過來。
讓這老犢子吃完老子就下山!
心裏拿準了念頭,他咬咬牙決定一刀兩斷,否則在龍虎山上待三年,自己非得被調教成傭人不可。
“長老,酸豇豆沒了,蘿卜您湊合吃點。”
端著托盤進屋,林立招呼一聲,隨便一眼瞥過去,整個人卻呆住了。
老頭子已經把自己拾掇幹淨,亂糟糟的頭發以發冠束好,容顏雖然蒼老談不上不怒自威,卻也勉強看得。
衣衫整齊,墨黑道袍加身,邋遢老人搖身改頭換麵,渾然一派正氣。
“老、老鄧?”
林立驚訝的不是老人形象上幾乎顛覆的改變,而是頭發理清後,露出的那張臉。
“哈哈,隔了十年,你個小胖墩兒還認得老夫,我心甚慰啊!”
離陽長老床榻上端坐,精神頭極好,玩笑似的口吻說道。
林立忙不迭把餐盤丟在桌上,一陣疾步走到榻前,伸手便揪住老人鬆垮的臉皮揉捏拉扯起來:“我靠!你還真是老鄧!你啥時候成龍虎山的太上長老了?”
他是認識眼前這位老者的,或者說得嚴謹一點,他認識這張皺紋縱橫的老臉,而且關係還挺熟。
“行啦,咋說也是在天師府,給我點麵子,萬一讓誰看去了,你讓老夫這太上長老以後還怎麽混?”
離陽長老猶如被調戲的良家小姑娘,掙紮著推開那雙不老實的手,繼續手抱拂塵坐在床上道貌岸然,絲毫不存當年哄騙年幼林立出錢,請他去怡保園找花姑娘的流氓氣息。
林立看了看沒關的房門,發現這地方好像是不適合動手動腳,腳下一勾,扯了個凳子到屁股底下,坐著看向麵目熟悉的老人。
自己與之相識,是在十年以前,那會兒林家仍是屹立唐城的商業霸主,而他則是唐城貴族小學的學生,跟學校裏那些老師同學都搞不攏,唯獨跟保安室裏一位光棍老大爺臭味相投。
保安大爺姓鄧,真名不詳,林立隻知道他外號叫鄧大軲轆,不過這並不影響老少忘年交的感情,那會兒林立在學校的惡作劇,八成都是老鄧頭出的主意,好些個罵人的髒話,也都是這老不正經教的。
萬萬沒想到,這麽個玩意兒居然會成為龍虎山掌教天師的師叔祖。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林立有些感慨,好奇心十足的問道:“我說老鄧,你這些年可不錯啊,啥時候混到龍虎山來的?”
“這話讓你說得,啥叫混到龍虎山來,老夫我年少入道,師父他老人家羽化過後,偌大個龍虎山就剩我們這輩中流砥柱,老夫天生命長,熬啊熬的,總算把同輩的師兄弟兒全給熬死了,到如今你隨便到龍虎山找個道士瞧瞧,那都是老夫的徒子徒孫,當個太上長老有問題?”
墨袍老頭揮一揮拂塵,怡然自得說道。
“這麽說,你在龍虎山已經有些年頭了?”
林立詫異,那豈不是說,自己念書那會兒的保安大爺,是個入世渡凡塵劫的得道高人?
離陽長老撈起袖子露出一隻枯槁手掌,掐了掐指頭,道:“整二百一十七年。”
“那你當時騙我花錢帶你去招妓,冠冕堂皇說是要收伏那些花街柳巷的狐媚子妖孽,難道真是捉妖去了?”林立不明白,既然是得道高人,縱使不清心寡欲,也不該老去尋花問柳。
老人麵色微微湧起紅潤,扭了扭身子擺正衣袍,說道:“自然是捉妖,老夫心係人間太平,不能縱容妖孽越過兩界碑危害世人,你當時替我出的嫖z……功德錢,老夫都記在心中。”
“哦,行吧。”
林立囧側著表情,半信半疑,反正這老頭當時一個月要去怡保園五六趟,兩界碑若真能放出這麽多妖物,人界恐怕早就大亂了。接著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既然是天師府德高望重的太上長老,我請你斬妖除魔上百回,當初四大家族勾結修真者禍害我林家,你特麽的為何不出手相助?”
“就知道你小子要問這個,道門管轄修真人士權力也是有限的,你與老夫非親非故,老夫能保你林家上下雞犬有命就是極限了,這事兒,你還真怪不得老夫不厚道。”離陽長老娓娓道來。
林立雙眼微眯,當年林家雖然分崩離析,卻沒少一個活口,原來是老鄧頭暗中相助。如此說來,自己花那點錢請對方斬妖除魔,屬實劃算。
“多謝。”
麵對林家老小性命之事,林立自然是鄭重的。
離陽長老擺著手,隨意道:“我也就是動動嘴,原本那時看你靈根清奇,打算多觀察幾年,適合便帶你上山受教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啊,哪裏料到,途中林家就遭了滅頂之災。老夫要是早知道有那麽一劫,早就帶你上山了,有天師府內門弟子的身份,哪個門派也甭想打俗世林家的主意。”
林立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虧歉之色,想必這也是自己剛在唐城露麵,龍虎山便傳出養丹廬要收他為徒的原因,多年前的失算,離陽長老大概心有遺憾。
“等動亂停息之後,老夫再去找你的時候,你已經沒在唐城了,找死都沒找著,你那十年究竟上哪兒避風頭去了?”離陽長老問道。
林立暗自思索一瞬,還是決定隱瞞域外仙門的消息,信不信是一回事,他總覺著現在說出來不太妥當,便半真半假地回道:“先是在家人安排下,去美國避了一段時間的風頭,後來偶遇高人,收我做了徒弟,才學來這身本事。進養丹廬之前我就在想,自己已有師承,若果真拜進天師府門下,是對我師尊不肖。”
離陽長老攥著拂塵在手中搖了兩圈:“你的意思是,隻在老夫這兒弄個師徒的假名頭,借個天師府的幌子就行,不當老夫的真徒弟?”
林立訕訕笑道:“本來我想試試,看好生商量能不能有戲,不過既然老鄧你就是離陽長老,看在咱倆的交情上,行個方便如何?”
老人傲然揚起頭,起身下床,穿上鞋子走到對麵的側室裏:“不怎麽樣。”說罷,端起涼粥開始吃早飯。
“啊咧?”
離陽長老拒絕這麽果斷,林立倒是有些意外,以他對老鄧頭的印象,這事兒怎麽著也得有個商量的餘地才是。
“你在想想?”
“不想,天師府有天師府的體統,可不像別的事兒還能開玩笑。”
“真不想想了?”
“真不想。”
林立皺了眉,都說熟人好辦事,這熟人可沒比生人通融到哪裏去,心思回旋,道:“你要是這麽說話,我就隻能去外麵跟你那些徒子徒孫們,講點他們師叔祖入凡塵時候的風流往事了,你說堂堂道門祖庭的太上長老,在人間一個月嫖五六回,算不算有體統?”
離陽長老吃飯的動作僵了一下,緩緩坐到木凳上,堅決態度緩和:“你且容老夫仔細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