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麵包砍菜刀
文有太極安天下,武有八極定乾坤。
太極十年不出門,八極半年打死人。
若論華夏幾千年來拳法當中,最剛猛霸道者,非八極莫屬。
馬全祿從祁連山學藝歸來,迄今已有六十載光陰,不僅自身已達化勁的武學境界不容小覷,單單數十年八極拳的修為,便已功參造化。
即便到了化身中期,麵對這樣一位俗世中的超級高手,林立也不敢有半分輕慢,況且他還沒動用真元。
曾經在域外他不是沒和專煉肉身的體修交戰過,說到底,萬法如一殊途同歸,體修比之正常修真者,其實戰力相差並不懸殊。
而華夏傳承千年的國術,至今為止,林立連籠統的認知都還不具備,所以他想試試。
所幸天生記憶力超群,十年前吊兒郎當學的幾手基本套路,腦海中大概還能記個七分形似。
馬全祿看了少年郎的架勢,認出拳路並非出自該隱島,滿意地點了點頭。
“老朽喜歡詠春拳。”他讚歎一聲。
林立聽姓丁的老師傅說過,八極詠春在武林中擁有同等份量的地位,皆是以剛猛克剛猛見長,隱隱敵對。
學八極的喜歡跟練詠春的打,練詠春的也喜歡跟學八極的鬥。
“嗨!”
發須皆白的耄耋老者,猛然爆發一陣吼聲,氣若洪鍾大呂,全無老態。
林立鄭重挪步,後退幾寸,渾身神經緊繃著嚴陣以待。
拳風至,而後拳至。
馬全祿的動作看似慢如龜爬,實則極其迅速,眨眼間便衝來林立跟前,左拳擊向他腹部空擋處。
“不好!”
林立畢竟不是一般的武者,卸去真元以後,全身上下暴露著無數處破綻,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自然很容易找到位置下手。
一旁觀戰的蕭破軍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眉頭緊皺無比深刻。八極拳的威名響亮得很,不同於別的功夫強調修身健體為主旨,這門拳法創立之初就是用來傷人的,破壞力比之該隱島專為殺人所用的搏擊術,也是不遑多讓。
倘若這拳實實在在落在林立肚皮上,即便深知林立有著異於常人的能力和體質,料想也好受不了。
而站在另一方的張玄靈,看著同樣的境況,臉上表情卻是截然不同的興奮。
戰局基本一開始就高下立斷,馬全祿出手便壓倒了林立,不附加主觀情緒的情況下,就連蕭破軍也覺得林立根本招架不住。
化勁打暗勁,似乎本就應該如此。
“一招就要敗嗎?”蕭破軍麵色凝重。
有來有回才叫回合,而馬全祿身形乍動之時,林立的樣子就像沒打過架的人一樣僵硬,再等馬全祿騰挪出拳之際,深諳技擊之道的蕭破軍與張玄靈,便事先預見到林立閃避不開然後被打飛的狼狽模樣。
這連一回合都不算,敗得實在有些徹底。
啪!
很清脆很響亮的音色,硬拳打入了掌心。
萬萬沒想到,林立竟然接住了馬全祿的拳頭,以極詭異的姿勢,扭曲了右臂,反手橫檔在腹部以前。
白衣老人麵色微微訝異,他見過很多練詠春的高手,也見過詠春拳招式的多種靈活變化,但這種接招的方法,還是頭一回有人用。
不過訝異隻是短短一瞬,隨後斂沒,馬全祿收回左拳,突兀一扭腰,整副身板便側了過去,麵向左邊右拳打出。
不遠處的蕭破軍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先是驚異於九十歲行將就木的身體,居然還能做出這種高難度的動作,然後暗自為不妙處境當中的林立,捏了把冷汗。
顯然,這一拳大開大合,而且使力的是右手,威力更在剛才的左拳之上。
但真正令蕭破軍感到焦灼的是,馬全祿已經近了林立的身,半貼在後者懷中——詠春八極都是近戰短拳,挨著越近越好出招。
原本距離太短的話,詠春打八極並不吃虧,全看交戰雙方誰的拳術造詣高些,然而蕭破軍從來沒見林立用過詠春拳,現在雖然用了,卻顯然沒有深藏不露給人驚喜的效果。
他如何看不出林立壓根兒就不怎麽會打詠春?
拿著半吊子詠春,與數十載光陰熬出來的八極近身比鬥,能占到便宜才是有鬼了。
萬幸中的萬幸,林立又用一種詭異的姿勢,接住了那隻破壞力極強的枯槁老拳頭。
蕭破軍覺得自己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思,隻見身處局中的林立冷靜異常,自己卻已經偷偷抹了幾次鬢角的汗水。
“可別在陰溝裏翻船啊!”他心裏念禱著。
林立的心思他知道,似乎不打算動用真本事,而是在以己之短搏敵之長。最開始他就反對過,照他的意思,對付這種幾乎已經不出世的高手,就該速戰速決,輕敵最是不可取。
但是反對無效,林立好像鐵了心一意孤行。所以蕭破軍本來以為,林立這麽做是有十足把握的,結果現在看來,有個毛的把握啊!
這跟捏著塊麵包找人家拿著镔鐵菜刀的廚子拚刀工有什麽分別?完全沒有可比性的好吧?
……
場中老少交手十餘次,大抵都是馬全祿在攻,林立則是一味防守,疲態盡顯。
好在終歸也沒敗下陣來,雖然守得苦楚,不過那位北地單挑無敵的老拳師,嚴格說來也沒討到半點好處。
啪!
再度拳掌相接,這次倆人一觸即分,各自退出幾步。
林立轉著手腕扭著脖子,戰鬥中落盡下風,臉上卻並不愁雲慘霧。
馬全祿調整了幾番氣息,精芒眼眸直視對麵的少年人,有些納悶兒。分明是學藝不精的詠春拳,舉手投足都透著拙劣,又莫名其妙的縝密,竟然滴水不漏。
張玄靈臉上也掛滿疑惑,以他的眼光,很早便看出了端倪,原來上次是餘思秋高估了,林立根本就沒練出暗勁。
可怪就怪在這裏了,暗勁境界在馬老爺子手下,撐這麽久都是令人咋舌的奇跡了,一個連暗勁境界都不到的崽子,能讓毛老爺子久攻不下?
未免太假了點。
“老爺子,手下留情可不是你的做派啊。”
張玄靈忍不住在後頭喊道,以前上門挑戰的武者裏,也不乏年輕天才,但從來沒見老頭子動惜才的心思,一樣照打不誤。
“老朽起招便用了全力,不曾藏鋒。”馬全祿老氣橫秋地回道。
“什麽!?”
張玄靈甚至以為老頭子再跟自己開玩笑,不過相識相交近十年,老頭子這般不苟言笑的脾性,幾時都不曾有過跟誰鬧著玩的雅興。
他明白,馬全祿其實有些食古不化,如何也變不成老頑童。
那麽也就是說,林立以明勁境界,跟化勁巔峰的北地武術第一人,勉強打了個平分秋色。
“行麽?”蕭破軍朝林立低沉問道。
後者報以漫不經心的笑容,兩隻手在羽絨服裏摸索著,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打火機點燃,旋即輕輕吐氣:“男人,什麽時候也不能說不行。”
說罷,他咬著香煙邁開大步,掄圓了臂膀一拳砸向馬全祿麵門。
這廝動手打老人了!
白袍輕飄,馬全祿微微仰麵偏過頭顱,以很小的動作避開這動靜很大的攻勢,繼而握拳上揚,打天的拳勁衝向林立的下巴。
林立抬頭,那隻拳頭幾乎擦著自己的下巴掠過,距離很微妙。
啪啪啪啪啪啪!
急促且連續的拳掌碰觸聲在房間內起伏不斷,這一次,局勢變得分外激烈。
林立用著不太熟練的詠春拳技巧,連消帶打,小念頭、尋橋、標指借著寸勁,總歸算是像模像樣。
馬全祿的八極拳自然不必多言,拳意圓融,剛猛中不失靈動,進退間自有道理,渾然天成的宗師氣象。
拙劣不堪對妙之毫巔,卻生生戰了個勢均力敵,看上去屬實不怎麽對位,但畫麵就是那麽真實地顯現在眼前,絕不是幻覺。
張玄靈沉默的臉隱隱露著鐵青色,林立竟然強悍到這種地步,顯然,他剛才說的勉強平分秋色,要把勉強二字去掉了。
蕭破軍倒是沒有他那麽複雜的想法,隻看著眼前的打鬥,覺得高手過招真是賞心悅目。
這才是同水準的較量。
場中拳掌纏綿的一老一少再次分離,林立退踞窗邊,馬全祿站到門口,氣息有些不穩。
“你使的不是詠春拳。”
直到此時此刻,白衣老人才敢下此定論。
他對武學的態度一向嚴謹,認為武術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掌握到精髓,就應該活學活用。
所以起初林立屢出怪招,他以為那是對手的獨到理解,然而又過了將近百招,他終於能確定林立基本不會詠春,甚至連所謂的武術技巧,懂的都並不多。
林立攤了攤手:“我隻是用得不太像,是按詠春拳的招法來的,您要非說我這不是詠春,那我隻能說,我本來也沒告訴過您,我用的是詠春。”
過招百次,其實隻耗去須臾時間,正是評書人講的說時遲那時快,他嘴裏叼著那根煙,才燃了半截。
聽著林立的言論,蕭破軍表情略顯尷尬,心想這怎麽有點像耍流氓呢?
馬全祿突然捂著心口咳嗽兩聲,蒼老的臉湧起潮紅:“你發力的方法也不對,否則剛才那一拳打在中庭穴,以你的氣力我已經重傷。老朽魯鈍,實在想不透徹,你有這麽俊的拳腳,怎地卻不懂武術常識,功夫竟也粗陋得不像話?”
六十年來傷人無數的老者,擅長以短拳打短拳,也擅長以短拳打長拳,其實他擅長以短拳迎戰所有功夫,期間並非百戰無傷,也不乏雙方都頭破血流的苦戰。
剛才他被林立打了一拳,放在以前他不會太在意,有打架就一定有挨打,沒什麽好奇怪的。
但問題是,林立的拳腳功夫顯然隻比普通人強一點,大體毫無巧妙可言,卻能用拳頭準確無誤擊到他的中庭穴。
一個能夠決定勝負的穴位。
真正的高手對周身大穴必定嚴防死守,馬全祿當然也是如此,此前幾十年的切磋裏,倘若有人能打到自己的中庭穴,那他大概就不會有此生不敗的惆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