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者與道門
“這刀,叫什麽名?”
“不知道,那人有意不說,我也沒問。”
羊首梨木座上,一名中年男人,眼角有道不長不深的刀疤,但興許的位置特別,看來格外猙獰畢露。
他手側放著對獅子頭,長久把玩的緣故,包了漿,瑩潤明亮。
而此時放在手中的,是林立送人那柄鮮紅的短刀,纓鋒三尺毫光鮮紅,像蟬翼那般薄,卻不會讓人懷疑它的犀利。
“刀上的紋路挺別致。”中年男人似乎也是位使刀的好手,鋒刃在他十指間以危險的姿勢跳動,但顯然手法十分熟稔,自始至終並未傷著自己。
而事實上,這柄刀本就是投其所好為他要來的。
餘思秋收藏了一切不尊敬的情緒,滿身隻是平常入塵埃的氣息,望著羊首高座上滿身煞氣的男人,恭恭敬敬說道:“以前在師父的古書裏見過類似的,可能是道門的符文。”
那個男人聽完有些木然,頗費思量地想了半晌,眼中透出嘲弄:“道門?那群牛鼻子不是整天把清淨無為掛在嘴邊,怎麽造出了此等凶器?”
“師父說,道門裏也並非全都是善類,有的手段毒辣,被喊作邪修魔道。”餘思秋說道。
中年男人笑了起來:“道門中人向來自視甚高,你師父可曾說過,牛鼻子比起咱這幫不入流的武夫,如何?”
“這倒是說過。”
餘思秋給出明確答複,隨即歇語,忍住後話靜待上頭的反響。
當了多年的奴才,他明白主子愛聽什麽,又不愛聽什麽,而做主子的對奴才多少也知根知底,曉得接下來的話大抵是自己不愛聽的。
“但講無妨。”男人下了道臨時性的免死金牌。
餘思秋鬆了口氣,如實稟報:“師父早年間跟道門中人交過手,那些人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實力其實不弱。”
“繼續。”
“那時候師父是化勁境界,輸了,好在比的是文鬥,點到即止,沒有損傷身子骨,還打聽了些消息,跟門派傳下來那本古籍上說法大致沒有出入。”餘思秋說道。
“繼續。”
中年男人還是同樣的口吻,接下來的才是重點,即使再不愛聽,也沒有聽到一半就作罷的道理。
餘思秋自然是接著講了:“武道六重境,道門所謂的修真長生術,也是六重門檻。”
他低埋的目光又往上瞟去,那個執掌薩城三分之一命脈的男人,與他而言無疑是可敬的,但多於可敬百倍的,是可怕。
無論心性陰鷙程度,還是武功實力,對方都勝過自己太多太多。
否則他好歹也是名門正派的遺裔,憑著那份自傲,絕無可能為一個出身低微的民間野狐禪賣命。
“明勁,暗勁,化勁,宗師,泰鬥,地仙。”
中年男人嘴裏咀嚼著莫名其妙的詞匯,但其實真正進了武林的人,都曉得他念叨的東西是什麽。
武者的六重境界,而他本人,以三十過二的年紀,便達到了化勁中期,並且完全自學成才,期間全憑闖蕩,並無名師指導。
餘思秋想起自己的師父,雖然門派早已隨時代洪流動蕩,如今更是沒落式微隻剩他一個弟子,但傳承畢竟尚未腐朽。借著師門傳承,他的恩師三十二歲時,才剛剛突破暗勁這重關卡。
兩相對比,不難體現出眼前的男人是如何天賦異稟,當得上一聲百年奇才的名諱。
“那你師父有沒有告訴你,道門的六重境界又是什麽?”男人問道。
餘思秋答道:“道門的名起得威風,恐怕名不符實。”
“那也說給我聽聽。”男人顯得十分大度。
餘思秋擦了擦汗,也隻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如此緊張。沒敢腹誹,卻深知這個男人一輩子攏共也沒大度過幾次。
“從低到高,是築基期,胎息期,辟穀期,化神期,渡劫期,大乘期。”他沒有隱瞞,隻是越往後說聲音越小,說到‘化神’兩字時,明顯噎住了嗓眼。
果然,他話音剛落,上方便傳來滿是不屑的冷哼。
那位素來心比天高,認為自己已然天下無敵,聽著道門動輒沾神渡劫的名頭,心生鄙薄基本沒有懸念。
“你師父還說什麽了?”男人言語陰鷙。
餘思秋額角汗液淌得愈發急促,實在缺乏娓娓道來的勇氣,但抉擇之後,該不該說並不需要為難。
說了,可能會惹得對方不悅,如果不說,則一定會受重罰。
“師父說,道門的人但凡入流了,就肯定比習武的人強一大截,拍馬難及的差距。隻要築基完成,就堪比暗勁,再往後距離越拉越大,渡劫期大能動動手,能滅殺上萬的宗師泰鬥……”
餘思秋說著,惶恐不安,心想自己可能要遭災了。
伴君如伴虎的讖語自古就有,跟在這位主子身邊,並不比伺候古代皇帝輕鬆多少,非要說優越在哪裏,大概是不必擔心哪天被砍頭。
人家的主子脾氣再乖張暴戾,總還有個界限,自己這位主子則極有個性,不是簡單的喜怒無常能夠形容的——去掉喜怒,隻剩下無常。
然而想象中的怒火,並沒有如期而至,羊首寶座裏的男人合刀入鞘,攥過那對鐵獅子頭把玩起來,圓潤旋轉,嘎啾嘎啾的摩擦聲提了誰的心,又吊了誰的膽。
“刀上的紋路既然是符文,送你刀的那人,你估摸著會不會是個道士?”
“不像,他很明顯已經是兩重暗勁的實力,比我強的不是一星半點,所以我當時才想著柔和處理。”餘思秋心下大定,喘著粗氣,頭腦始終清晰,分析道:“他最多二十出頭,有這種實力確實天才,如果還要修煉道門的長生法,時間不夠。”
“當真有暗勁的實力?”羊首座位裏的男人將信將疑。
二十歲能破入武道第二重境界,即算從娘胎裏就開始練武,那也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了,用句文縐縐的話形容,叫曠古爍今。
遙想百年前的幾位大宗師,也是同等天賦,而向來以此引以為傲的這位薩城土皇帝,二十歲時也才到達這個層次。
“不夭折的話,幾十年後又是個宗師級人物。”他眼神變得深邃。
“看他囂張跋扈的做派,背後必是有人撐腰,說不準就是哪個名山寶刹裏出來的俗家弟子,有傳承在身,跟您自行悟道不可並論。”餘思秋說道,倒並非溜須拍馬,而是真心這麽認為。
師父啟蒙開門,跟自己摸著石頭過河,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前者坦途一片,後者荊棘密布。
對於自家甘心俯首的主子,餘思秋打心眼裏欽佩,且一直認為古時候說的梟雄巨擘,大抵不外如是。
“這樣的話,那就得對他謹慎點了。”羊首座上那位沉吟著,似乎每當開始想事情,他都要思考很久。
而這次比前麵兩次時間長出許多,考慮得很認真。
餘思秋屏息立在原地等待,數著暗處傳來的石英鍾的跳動聲,整整過去了二十分鍾,都沒等到那位想出結果。
“你先下去忙事情,容我再推敲他幾下子。”刀疤斜劃的眼角流露著幾分疲憊。
“是,他應該要在薩城待段日子,您這邊不用急。”餘思秋躬身說道。
那位先生揮了揮手:“查查他的來曆,莫查得太深,知道姓甚名誰從哪兒來就夠了。”
“嗯。”
……
林立開著麵包車爬上二號嶺山頂,公路上冰淩已經被太陽照化,路途比晨間好走得多,就是溫度又降了幾度。
葉知新正跟丹朱下棋,雙腿岔開蹲著,緊緊保住棉襖,身子在微微抖動。
不過他的神色,看上去挺投入,似乎沒注意到身後踏雪的腳步聲。
畫麵其實有些詭異,左邊是活人,右邊是席地而坐的鬼魂,然而卻相處得分外和諧。
咯吱咯吱~
林立來到棋盤旁邊屈身蹲下,望著棋盤不禁發笑——曠野荒涼的,裝備自然簡陋,幾百歲的鬼跟幾十歲的人,下的不是國藝圍棋,而是九十年代缺乏玩具的小孩子們,常下的那種棋。
唐城管這叫六子衝。
棋雖粗淺,丹朱跟葉知新倒津津有味,愣是弄出了手談天下的氣勢,雙方都繃著不放水,小石子夾在指間每每深思熟慮,常有舉棋不定。
林立莫名其妙看得也入了神,眼見葉知新失手,暗自捏了把冷汗,又見丹朱得勢不饒人,不給悔棋的機會,真元撩動,扯著石子往後一挪,便將葉知新那顆誤入險境的子兒給‘衝’掉。
樹枝刨劃的九宮格上,鬼魂還剩四子,活人餘下三子。
“嘿嘿,老夫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跟老夫玩棋,你還嫩了點!”丹朱臉上不無得意,好難得等來的機會,自然要耀武揚威一番。
“口味喜歡吃鹹跟下棋厲不厲害沒關係。”葉知新貌似沒因為對方是鬼就懼怕,言語犀利地反將一軍。
至少在林立聽來,導演棋盤上吃了虧,嘴上卻占著優勢。想想也對,再怎麽說也是搞藝術的,尖酸刻薄罵人不帶髒,恐怕天生就擅長。
韓玉以前有句話說得很對,別跟賣弄文騷的人打嘴仗,經常被罵了還要半天才回過滋味來,難受。
她素來都不待見那愛用舌尖軟到戳人心的女孩,林立卻皮癢犯賤,無比想念當初伶牙俐齒總占上風的姑娘。
“王晨涵啊,你到底躲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