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眾生皆苦
半夜通宿,林立相信鄒古對自己應當是毫無保留,回到房間後,鬧鍾飄過鄒古說的那幾個名字,自顧自琢磨起來。
江南娛樂,身為演藝界大佬級公司,是國內唯一能跟京都那家盛京娛樂比肩的巨頭,同行業中響當當的翹楚,所以旗下自然也簽了不少響當當的一線大腕,從歌星到影星再到電視劇的高人氣演員,能排在一線的總共有十七人,而準一線的更是好幾十個。
鄒古自認處世還算溫和圓滑,跟這些人的關係都不錯,就算沒交情也肯定不至於有要命的深仇大恨,要說他在生活或工作上得罪過誰,伸出巴掌就能數完。
“都不是劇組裏的人。”
逐步理清頭緒,林立眉頭輕皺著,沒法覺得輕鬆。
叮咬鄒古的降頭蟲子,分明就是有人帶到片場放進他衣服裏麵,既然想要他死的人不在劇組,必然就有劇組內部的人員當內線。
或者,鄒古給出的幾個有嫌疑的名字,幹脆就沒把真正的黑手包括在內,雇南洋邪派下降頭的還另有其人,而這個人甚至可能就在劇組裏。
林立當即下床穿了鞋出門,到酒店二樓把正在熟睡中的麒麟幫管事喊醒,交代他去找拍攝場地的負責人,調取白天的監控錄像。
緊接著,又打通陳海石的電話,讓他針對派人查出褚亮最近是否有跟南洋人接觸過。
“見麵或者別的方式聯係,總之隻要是南洋人,就查他見完南洋人之後,又見了誰。”
“我記得你說過不用深究,怎麽現在改口了?”陳海石問道。
林立半闔著眸子:“因為事情已經惹到劇組來了,不處理幹淨,以後會生出什麽別的枝節,誰也說不準。”
他是不會在薩城停留很久的,等蕭破軍忙完唐城的一應事務過來接棒,他就該考慮動身去龍虎山了。
這種表麵平靜的日子,他屬實過夠了,幾個月以來沒有一天不提心吊膽繃緊神經,就怕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會又突然蹦出來個化神後期乃至渡劫期的老怪物。
進了龍虎山,成了養丹苑長老的真傳弟子,當初怨靈口中的兵主想再出手,至少要忌憚天師道的威嚴。
雖說末法時代的地球修真者,都遠不及古時候那般仙氣飄飄,但天師道道統正宗的地位,仍然大馬金刀地擺在那裏,隻要還沒破鏡飛升穿透大氣層去域外,就沒有修真者能不看龍虎山的臉色。
這點林立篤信不疑。
陳海石應允了,轉而問道:“陽小姐已經到了薩城,聽說你沒去接她,把人家扔在了機場?”
“是。”
林立很耿直地承認。
“你倒是回答得幹脆,薩城那麽冷的天兒,我看天氣預報今天好像還下雪,把一大姑娘扔在機場,可有違你平常正直的作風啊。”陳海石隨即說道,語氣有些像是難得的開玩笑。
“大侄子,你是個極聰明的人,不必我說也應該了解我的難處。”林立半笑半哀地說道。
陳海石說道:“做任何事都不可急於一時,你隻盤算著怎麽對待陽小姐能顯得自己態度冷漠,但陽老爺子的感受終究還是要考慮的。”
老陽家人丁興旺,到陽群芳這一輩幾個叔伯膝下都是兒子,全家上下就她這麽一個女娃,可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當家做主的陽錦秋,更是對自己這活潑嘴甜又機靈的乖孫女疼愛得緊。
而就在今天,整個陽家唯獨的一顆掌上明珠,正被林立丟在薩城飛機場吹風看雪。
“老爺子怎麽說?”
“你認為還能怎麽說?”
陳海石似乎隔著電話在吃泡麵,動靜感人,稀裏嘩啦的。
林立澀澀地苦笑一陣:“沒罵我吧?”
“你想得倒是挺美,老人家本來挺欣賞你的,就因為接了孫女兒一個電話,跟我爹圍棋下到半局正要大開大合酣暢廝殺的當口,氣得吹胡子瞪眼,直接棄子回家了,臨走還踹了門。”陳海石幹巴巴的聲音,形容起當時的場景卻繪聲繪色。
林立很容易地就自行腦補出了那幅畫麵,擰著眉頭:“軍人出身脾氣也不至於這麽壞吧?”
以前陽錦秋給他的感覺,屬於老而彌堅精神矍鑠的類型,行事作風說話語氣都一個勁的爽利幹脆,但胸中有城府,十分喜怒僅有兩分形於色,所以脾氣並不暴躁。
按照林立起初的料想,自己把陽群芳晾在機場不管,陽錦秋不悅是一定的,但最多隻會親自打電話找他要個說法,願意接便接到身邊,不願意接便把孫女給人家送回唐城,斷然不可能翻臉發火,更不應該對著陳青玄止局踹門。
情緒作祟遷怒於人,皆是下乘匹夫所為,陽錦秋絕非匹夫,即便是,也應該是上上乘的老匹夫。
“莫非我以前對老人家的印象出了偏差?”
陳海石那邊吃泡麵的動靜已經停止,歇了擦嘴的功夫,傳來答複:“你對陽老爺子的脾氣沒摸錯,錯的是你本身的選擇,站在我的立場去看,大體能理解老人家為什麽生氣。”
“你聰明,幫我分析分析。”林立擺出求真若渴的姿態。
陳海石說話一向實在,這次也不例外,因此說出的話依舊不怎麽好聽:“別動不動就讓我來替你背黑鍋,我聰明我敢承認,你又有幾個時候笨過?承認自己自以為是有那麽難?”
“此話何解?”
林立握著電話的手,陡地僵硬了一下。
陳海石那邊傳來腳步聲:“我今天的工作都先放著了,回去這段路上,好好跟你說這個事情,很有必要。”
林立邁步也朝自己房間往回走,感覺唐城與薩城之間被訊號連接起來的距離,氣氛異常的別扭。
分明陳海石是下屬自己是絕對的上司,從私人關係方麵來看,自己還是陳青玄的結義老弟陳海石的小叔叔,無論怎麽想都應該是他對陳海石訓話,但此時此刻,角色就那麽自然而然地顛倒過來了。
他隻能默默一語不發地乖乖聽著。
陳海石十足前輩訓誡晚輩的口吻,低沉且嚴肅,說道:“陽老爺因何而發氣,你其實明白,你心裏比誰都明白,隻不過你就是死撐著不肯認,因為你覺得自己或許沒錯?”
“有錯麽?”
林立咬著牙還是硬氣反駁了一句。
“你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錯,所以你問我,說明你心虛,你並不確定,但你又執迷不悔地那樣在做。”
陳海石先是說了一段很拗口的話,然後輕而易舉地,把話題牽到另一個看似全然不相幹的內容上頭:“就好像未來這種東西,沒到那一步的時候,誰也說不準它到底是好是壞。”
“別說那麽深奧,我沒多少文化,說深奧了你自己能懂,我聽不懂。”林立插科打諢。
陳海石當然懶得搭理他,自顧自說道:“你就是太悲觀了,萬事都做好最壞的打算並沒有錯,但你不能隻想到最壞的結果,畢竟你所追求的,也不是最壞的結果。城門失火會殃及池魚,可是池子裏始終還是有魚,總不能因為你怕某天牽連別人,就先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這種事但凡用腦子想想都知道荒唐。”
“有錯麽?”
林立對這個問題有著根深蒂固的偏執:“十年前林家潰倒,有多少壯誌淩雲意氣風發的豪傑變成了行屍走肉,有多少人從風光無限的人上人一夜之間受盡屈辱,有多少人活著比死了還苦。你沒見過那樣的慘烈,但我見過,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見到第二次,我從來不覺得日薄西山接著又東山再起是什麽豪邁大氣了不得的壯舉。”
……
電話的那頭,陳海石不知道在做什麽,安靜了許久,遲遲不曾傳來回音。
林立沒有等他,說得順了口,索性將這些年來藏著的所有不快,一股腦地傾倒了出來:“你說的沒錯,我很清楚陽老爺子為什麽憤怒,我還知道你現在也和陽老爺子一樣生氣,覺得我胸懷不夠寬廣是麽?在你們眼裏我的胸襟,應該足以容納山海,所以陽老爺子隻見過幾麵就對我青眼有加,所以你肯背著滿身的才華和能力,屈居人下以我為馬首是瞻,所以你們很失望是麽?”
“但無論是你或者陽老太爺,根本都對我口中所說的災難一無所知。我在那個你們想象不到的世界掙紮生存了十年,學會的道理是掠奪廝殺,隻要我自己的道路走得順暢,哪怕路上撲滿白骨也在所不惜,但我回來以後,還願意盡我所能給某些人留下全身而退的大門,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們非得看我變成曹孟德才心滿意足?”
這番話他是咆哮著說出來的,嗓間低吼陣陣,情緒異常激動。
哢擦!
哢擦!
碎裂聲不住響起,房間裏的牆壁被逸散出的真元擊出裂縫,電視茶幾和牆腳的實木衣櫃,則是紛紛變成了一塊塊的碎片,別的家具也慘遭蹂躪,整個場麵儼然狼藉。
自從回到地球,林立遇上過可以秒殺自己的丹朱,遇上過化神後期老道士的暗算,以及棘手到極點的某個高人暗中覬覦、百鬼門紅衣扶法長老的殺子之仇,但他的應對從來都冷漠,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
然而今天,在薩城落雪的夜晚,他被自己說出的幾句話,刺激到徹底情緒失控。
轟隆~
左邊的浴室牆壁支撐不住真元撕裂的力度,巨響著垮塌,驚起滿房間的煙塵。煙塵中林立紅著雙眼,第七百四十七遍想起逍遙仙尊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口頭禪:
“眾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