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下)夕憐懷古少年歌行 玄京古
第五十一回(下)夕憐懷古少年歌行 玄京古道西域來客
蜀軍老卒這一條郵路的終站,甚至不能算作村寨,一名獨居目盲老嫗獨家成村。
早些年,老嫗尚且無後的大兒子在山裏砍柴時不慎摔死,忠貞兒媳跳崖殉了情,一屍兩命。老嫗一夜之間哭瞎了兩隻眼招子,隔日,服鼠藥企圖自盡時正巧被送信至此的老張撞到,不會勸誡安慰人的蜀軍老卒用蠻力搶下鼠藥,放下郵包,守了一一夜。
總算是看到掛在木屋牆壁上的鳴雷帝國老舊軍襲,找到話題與老嫗聊起,得知老嫗還有一個兒子正在從軍,以此為突破口,不擅言辭的蜀軍老卒如同打了一場艱難遭遇戰一般,好不容易打消了老嫗的自殺念頭,誆哄老嫗吃了飯。
世事當真弄人。
當老張從郵包裏找出寄給老嫗的信,裏邊好死不死的,正是一封訃告與一疊撫恤銀票。老嫗的兒子在緝賊時英勇犧牲。
這消息老張哪裏敢與老嫗聽?得虧老嫗雙眼哭瞎了沒法親自看信。
一輩子就沒過謊的蜀軍老卒端著訃告,生編硬造,愣是的念成一封傳報平安的質樸家書。
從那一次起,蜀軍老卒隔上月餘就會向目盲老嫗念一次空白家書,來真是難為胸無點墨的蜀軍老卒了。好在山民淳樸,每一次都大同異的家書,愣是沒有念穿幫。反而老嫗因為兒子寫信越發頻繁而逐漸堅強起來,慢慢適應起目盲生活,屋前屋後的菜地打理尚佳,拄起拐棍,也能摸到鄉裏置換些糧油,鄉裏鄉親之間本就瞞不住什麽事兒,得知老嫗因為喪子目盲,都是照顧有加,未曾克扣銀錢,甚至還不時提著家珍野味到老嫗家去,以“老太婆你種的菜香哩”為由打理一頓上好吃食。
在老嫗經常掛嘴的情況下,大夥兒都知道了,老嫗那個在沙溪郡都從軍的兒子長大了,懂事了,孝順得很,隔三叉五的就寄來家書,送來銀票。而唯一知道真相的蜀軍老卒已經打定主意,將真相爛在肚子裏。
直到有一日,鎮裏來了撫恤使探望烈士家屬,這事兒才差點兒穿了幫,得虧鄉村主寨在幾裏外,而老嫗獨家而居,沒有第一時間迎頭撞上。
年輕有為的村長意會過來後,連忙向鎮裏撫恤使與鄉裏鄉親解釋了一通,正巧那郵差老張送信至此,在得到老張確認後,熱心的村民與心善的撫恤使達成共識,一同將這個溫暖的謊言繼續下去。後續這一筆撫恤則盡數給了老卒郵差,再經老卒郵差的手變作那名孝順兒子隨信送來的銀錢。
老張合上記錄本,憨笑兩聲道:“後頭那筆錢給完後,我自己貼了幾個月。被村長發現後,接過了這個活計。”老張完,朝在後陪行的壯年村長點頭致意。
村長左手提著一隻土雞,聞言抬起右手笑著擺了擺道:“我領著官餉哩,伺候好家裏婆姨,每月拿點出來不算什麽。”
石念遠與流風雪相視一笑,心頭暖流輕淌,有感於凡俗人情溫熱。
老張朝在前邊一邊逗弄老狗長毛一邊前行的張嘎招呼道:“嘎子,以後這活計是你的,念信和給錢的事兒,也就一並交你手裏了,你要上心,耐心。”
向來愛與父親頂嘴的兒子這一次用力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我省得。”
老張右手揚了揚手裏記錄本,再在左手上拍了拍:“每筆錢你都要記好,要是你狗日的敢私吞,讓村長和鄉親們寒了心,老子打斷你的腿!”
張嘎停下腳步,將背上郵包向上抽了抽,回頭接過記錄本,不滿的瞪起眼道:“省得了,囉嗦!”
陪同老張、張嘎與壯年村長探望完目盲老嫗,吃過一碗雞稀飯,回到村莊主寨時,石念遠向蜀軍老卒與孩子王張嘎告了別。
臨別前,石念遠從須彌戒裏掏了幾味靈藥出來遞向蜀軍老卒:“我以前認識一個老卒瘸子,這些都是上次回去時想帶給他治腿的,後來,用不上了。”流風雪聽石念遠提起此事,心疼的看向石念遠麵容,見石念遠笑得平靜,不光沒有舒心,反而心頭一抽,朝石念遠身上依偎過去,挽住了石念遠的手臂。
石念遠偏過頭柔和笑了笑,繼而再次轉向蜀軍老卒:“這些藥,藥性都比較烈,你每次一樣取一錢,混到一起碾成沫,磨出汁,再熬成湯粥,喝上幾次應該就會康複了。”
老張從過軍,從軍之人,沒有不認常見藥草的,可是這俊朗少年手裏遞過來的藥草,完全不像尋常草藥,要麽光澤奇異,要麽晶瑩剔透,儼然不似凡間物。骨子裏的軍魂刻印著無功不受祿的原則,蜀軍老卒搖了搖頭,正要出言婉拒掉這一對神秘少年少女的饋贈,不料,兒子張嘎從旁一把接過藥草,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大聲道謝。
石念遠笑了笑道:“在烏冬那夜,你幫過我忙,你權當作感謝就好。”
聽少年提起莫名其妙從烏冬苗寨大楓樹下醒轉,仿佛酒喝大了遺忘了許多事情那夜的蜀軍老卒懵懵懂懂,正要再些什麽,少年已經拉著少女轉身,步伐似緩實疾,漸行漸遠。
……
石念遠原計劃一路踏林仿野,遊山玩水,直穿沙溪郡抵達蒼雲郡都留鄴城,而後在武侯府置辦車馬,走官府驛道往旭闌方向行進,再取道嘉川水路順流直下淮河,後在蘇杭郡折轉北上,前往京都玄陽。而今收到劍羽鷹傳信,受烈陽山麓一眾夥伴邀約於蒼雲東境夕憐山,想到一眾夥伴很有可能是乘坐徐月半的靈舟直接前往,便不再拖延,與流風雪一道施展開仙家術法疾速趕路。
石念遠如今心已成,修為登臨超凡,瞬轉身法運起,一步倏忽半裏開外,若不是等待仙道境界在凝元境合品與超凡境起品之間波動不定的流風雪,全力施為的話,石念遠感覺自己可以再將速度提升數倍,靈力妖元在靈力回路輔助下依遁玄妙周流轉,動勢能轉換控製得愈發輕而易舉。石念遠覺得待到自身超凡境界完全穩固,就可以憑借細致入微的操靈手段長時間滯空,在短時間內淩空踏虛。
由於若湖在山化狐灌頂流風雪時石念遠昏迷不醒,對於流風雪仙道修為精勇猛進,石念遠嘖嘖稱奇。不過,感知到流風雪周身靈力運轉不順,明顯生疏晦澀,心更是將成未成,石念遠不得不鄭重提醒,仙道修行切不可貪功冒進,無根之廈易傾,無根之水易涸。不過,流風雪每次都不願正視,經常顧左右而言他。這令石念遠相當困惑,這般行為模式與大姐率真性情不符。
自從下山以來,石念遠與流風雪都是一路悠閑行進,靈力沉於體內回路,靈壓收斂,如今極速趕路,流風雪境界不穩的問題愈發明顯的突顯出來,那種揠苗助長的感覺愈發濃烈。
連續奔襲數日,沙溪郡東境密林間,石念遠與流風雪搭起帳篷,架起篝火,準備休整一晚。
石念遠手握一把從旁邊鐵樹上折下來的蒲扇吹動篝火,篝火上架了一口瓦罐黑鍋,鍋裏燉了一頭野雉,蘑菇與山參沉沉浮浮,香氣四溢。
石念遠抬頭遠眺,以如今的目力,這樣的漆黑夜晚對石念遠已經造成不了多少視線阻礙:“對麵山坡上的棧道應該就是蜀嶺境內的茶馬走廊,以我們的腳力,明中午就可以穿插剪雲徑,過月半灣,下九十九道拐直抵蒼雲。”
聽著石念遠口中念出那幾個半熟悉半陌生的地名,流風雪杏眼迷離,不知道回憶到什麽趣事,噗嗤輕笑出聲。
“念遠。”少女柔聲呼喚。
“嗯?”少年歪頭看過來,丹鳳眸子裏映出少女嬌好麵容。
“我……我……”少女杏眼亮起光芒,如同星辰,不過,那光芒很快黯淡下去,令得那張金發淩亂飄散下的容顏落寞且淒清。
石念遠眉頭一蹙,眉心處血契魂印腥紅如血,伸出手撫向流風雪臉頰,柔聲問道:“雪兒,怎麽了?”
“如果……我是如果……如果有一,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不得不離開你……”流風雪的話語聲越越,到連超凡境修士都要凝神細聽,才不會讓聲音消散在夜風中。少女的身體也隨著話語聲蜷縮成一團,奮力鑽進少年的胸膛。
這簡單的動作仿佛耗盡了流風雪渾身力氣與靈力,虛弱的軟倒在石念遠懷裏,連抬起雙手環抱住石念遠都做不到,滿心惆悵的大姐自己都沒有發現,貝齒已經咬破了失去血色的嘴唇,用盡全力昴起頭來,前一秒還在展顏笑起的嬌顏已經梨花帶雨,清淚肆流。
石念遠環臂抱住了流風雪。
感受著熟悉的溫度,流風雪一字一頓的虛弱出聲續道:“甚至不得不對你刀劍相向……你會怎麽辦……”
石念遠心思縝密,如何不明白流風雪所慮所憂。
這是石大少爺第二次看到流風大姐哭。
少年像上一次所做的那樣,垂下頭來吻吮掉少女的清淚。
少年流海與鬢發垂下,在夜風中晃動搖擺,撩得少女的臉頰有些酥癢,月光透過青絲間隙,照亮少年稚嫩留存,初顯剛毅的臉頰,丹鳳眸子裏盈滿光華,在少女眼裏,那是漫月華都比不上的璀璨。
“還是會把你抱在懷裏。”少年的嘴角勾出一道令少女安心的弧度。
想了想,石念遠繼續道:“我們下山,去玄京,不就是為了尋找真相麽?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流風雪的眼淚再次不爭氣的簌簌墜落:“不許騙雪兒……”
石念遠環抱住流風雪的手臂用力緊了緊,聲音不大卻清晰,語調柔和卻堅決:“不棄不離,生死相依。一諾無悔,不失不忘。”
星沉月落,密林娑響。鷹啼婉轉。笛聲悠長。
江湖路遠,前程茫茫。多感情懷,無限思量。
……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玄京。
這是鳴雷帝國玄陽京都西門,左右兩列筆走龍神的題字。
西城門外,玄京古道。
一輛奢華高調至極的馬車上,青竹見薇安正透過薄如蟬翼的絲綢幕簾看向城門,糯聲解釋道:“可不是誰都有資格在玄京城門題字,這兩行詩句出自帝國六大將軍首席,詩劍大將軍辛劍詩。”
薇安大眼睛眨了眨,沒有話。其實,西域少女連那兩句詩的鳴雷帝國文字都認不全。隻是覺得,城門好大,玄京好大,鳴雷帝國好大……想要在鳴雷帝國找一個人,無異大海撈針。此生還會相見麽?阿凡提老大……
想到這裏,薇安啞然失笑。
而且,我連你的真名都不知道……
“青竹。”薇安喚了一聲。
“奴婢在。”車廂寬敞,青竹聽到呼喚,躬身拜禮。
一路行來,薇安已經習慣鳴雷帝國以下尊上的禮儀,沒再過多糾結:“那個武侯世子,就在這座京都玄陽裏頭?”
青竹搖頭解釋道:“帝國諸侯,三王五公,八侯八伯,十二子,盡皆不在玄陽京都,而是在諸侯封地。並且,沒有子詔令,諸侯及其子嗣都是嚴禁進京的。”婢女掛上一副羞澀懵懂笑容,如不知禮數般向西域公主調笑打趣道:“公主殿下莫不是等不及見未來夫君了?”青竹的聲音軟軟糯糯,不待薇安有所反應,就接著用軟糯安撫口吻續道:“公主殿下敬請放心,聖上賢明,既然下旨將您接至玄京而非蒼雲留鄴,那必然是早已安排好一切,想必武侯世子殿下如今也已經接旨動身,奉詔進京了呢!”
……
鳴雷帝國京都玄陽,皇宮,禦書房。
李煜唐端坐於桌案後方,當今子身前那張桌案上,永遠有批閱不完的奏折。
至少在桌前側方不遠處躬身靜侯的女子是這麽覺得的,畢竟麵聖那麽多次,從來都沒有看到聖上有一刻休憩。
女子樣貌並不出眾,甚至有些醜陋,一塊輪廓怪異的紅紫胎記幾乎覆蓋完半張右臉,明明身在皇宮大內,更有資格進入禦書房,身份必定高貴尊崇,養尊自然處優,可是女子皮膚粗糙,活像日夜操勞、飽經風霜的農婦。
其實李煜唐此時並沒有在批閱奏折,桌案上是一張新鮮生宣,軟毫揮動,寫下兩行字,凝視片許,將軟毫橫搭到硯台,抬起頭來看向前方女子:“婉兒,何事?”
鳴雷帝國“巾幗治臣”右丞上官昭容正襟側邁兩步,來到桌案正前深鞠一躬:“聖上,今晨收到宇文大人密信傳書,樓蘭仍舊無法和親。”
無法,而非拒絕麽。不愧是朕麾下的將軍。
“知道了。”李煜唐平靜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正要揮退上官昭容的李煜唐視線偏轉,看向禦書房門。
下一刻,一身朱紅蟒袍的陳枝花邁步走進,與上官昭容對視一眼致意,而後來到其身旁朝李煜唐跪拜伏禮:“微臣拜見聖上!”
“愛卿平身。”李煜唐一邊出聲,一邊重新提起軟毫,蘸了蘸墨。
“啟秉聖上,契夷王國親王阿努什爾旺·斯拉木獨女薇薇安·月雅·斯拉木公主已經抵達玄陽京都。”陳枝花道。
“很好。”李煜唐點了點頭,而後不再看大內總貂寺與帝國右丞,垂頭凝視著桌案上的紙張,平靜道:“二位愛卿,都退下去吧。”
子心事,不可妄測。
李煜唐並沒有吩咐下什麽,上官昭容與陳枝花就都默契的沒有多問,雙雙告退。
李煜唐凝視紙張上的“石”、“慕容”兩個姓氏,良久良久,搖了搖頭,低聲自語沉吟:“帝國雙子星……嘉敏,朕給過他們機會了。”
李煜唐扭頭看向旁側書架,幾部常翻的書籍上,隨意擺放著半張冰涼鐵麵。
想了想,李煜唐在那兩個名字下再添上兩字——“流風”。
頓了頓,軟毫再動,三行字下再添一字。
而後,李煜唐指間靈力湧動而出,紙張化作齏粉,隨當今子起身帶起的風飄逝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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