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蘇庫裏
無名慷慨激昂地發表完演說,從椅子上跳下去,把上麵的鞋印擦幹淨,然後悄悄地將李武寫給他的演講稿在衣袖中捏成粉碎。
這段陳述不是他寫的,其實由於失憶,無名早就忘了當初學醫時的情景,現在留在他腦子裏的,就隻有浩如煙海的醫學知識了。
但是顯然,無名的醫生身份以及他富有說服力的瘦削長相,充分感染了大廳裏的每一個人。那些想要逃跑的,或是阻止逃跑的,臉上都露出一種感動的神情,毋庸置疑,在無名的話語中,他們又想起了自己曾被丹毒派卷帙浩繁的書海支配的恐怖。
“成何體統!”一個人忽然喊道。
“你說什麽?我覺得他說的很對啊?”旁邊那人問他。
“我是在說,咱們自己成何體統!”那人聲音洪亮地說,“我們當初之所以進入丹毒派,哪個不是想要懸壺濟世,可是如今遇到這麽點兒小困難就怕了,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啊!”
“對,咱們全都呆在大廳裏,我相信,門主馬上就要成功了!”
“好!”
人群一呼百應。
無名走回到李武和韓睇身邊,回望著身後逐漸恢複秩序的眾人,不僅奇怪道:“沒想到這麽幾句話就把他們說動了,李武,怎麽回事?”
李武笑道:“‘群眾’是個很奇怪的群體,他們就像是泥巴一樣,如果有害群之馬,他們就會變得瘋狂而邪惡;如果給予好的引導,則會向善良的方向發展。人的天性是混亂的,但信念和教化可以讓人變得偉大。”
無名笑了:“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殘缺,想來是能聽懂你的話,但是現在我的腦中沒有足夠的回憶支撐思考。等到我找回記憶,那時候咱們再探討這些吧。”
正說著,幾個二師傅的直係弟子走來。由於安雲先前同他們有過摩擦,所以李武和無名等人感覺這些人不好對付。
“是二區的弟子,現在特殊時期,咱們就暫且止戈為武吧。”李武拱手說道。
為首的一名弟子,也就是之前使用過手術刀的那人擺擺手:“這位不良誤會了,我們不是來滋事的。”
“哦?”
說著,他讓自己的師弟師妹四人排開,隨後整齊地抱拳道:“多謝諸位,幫我們解了難題。”
他說:“要不是剛才那位醫者慷慨陳詞,局勢隻會愈發混亂,我們光憑武力是阻止不住的,多謝你們。”
“嗐,這是哪的話啊……”李武為自己的誤會感到深深的羞恥。
“不過……”那位二師傅的大弟子話鋒一轉,說道,“盡管陳詞之後,大夥都充滿了信念,現在的場麵還是有些難看。”
“什麽意思?”
大弟子低聲說道:“你們應該知道吧,疾在發病之後,是無藥可救的。”
說著,他將李武的目光引向那些處在隔離區的昏迷者:“這些人,已經是必死無疑了,然而還心存一線希望,這何嚐不是一種殘忍?”
李武呆呆地看著那些人,他們有的還睡著,有的方從昏迷中蘇醒,揉著腦袋,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他癡癡地重複著:
“是啊,這何嚐不是一種殘忍。”
局勢不容樂觀。
手術室。
靈淮子仍在用手術刀尋找著疾被種下的部位,這時他已經搜遍了靈音的全身,可是仍然沒有發現任何一處異常,然而,靈音的血液中已經有病毒在大量繁殖了。
“究竟在哪兒啊……”靈淮子的臉上露出了焦躁的表情。
安雲知道他並不是著急或者緊張,這種焦躁實際上是憤怒的移情。
換言之,由於病毒已經在靈音體內生效,自己的女兒絕無救治的可能,卻還要在她身上不停地開刀,這種痛苦豈是一個父親能夠忍受的?
手術室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空氣。
安雲在一旁看著,也漸漸習慣了,他發現自己對於血管的切割是比較敏感的,而看到那些胃腸之類的器官卻沒什麽感覺。
他坐在一旁,看著靈淮子和身邊越來越少的助手,忽然問道:
“門主,隻要咱們找到毒株種植的部位,就一定能找到對應的吹劑嗎?”
“嗯,是。”靈淮子專注地尋找著,隨意回複道。
他的語氣顯然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安雲看見細小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滑下,靈淮子的眼裏沾滿了血絲。
“為什麽?”
“因為……做手術呢,不要打擾我!”靈淮子終於發怒了。
“您的女兒,已經沒救了吧。”安雲直言不諱地說。
“你說什麽?!”靈淮子差點把手術刀直接丟向安雲,一旁的二師傅趕忙過來做和事佬。
“你們倆都消停點,還有很多人等著咱們去救!”
“二師傅,你看這臭小子怎麽說話的!”靈淮子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手術刀拍在一旁的清潔盆裏,“我在這兒累死累活的,我家閨女也中了病毒,這個盜命師就站著說話不腰疼!”
安雲道:“但是您心裏也明白吧,這個病隻要發病以後就是必死的。”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靈淮子質問他。
“所以就按舜天時說的,送她走吧。”安雲道。
“什麽?!”在場所有人驟然嘩變,這種話在丹毒派,不,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不允許被提起的,是向文明的宣戰。
但是安雲依然很平靜:“您說隻要找到毒株位置,就能知曉對應的吹劑,說明每種‘疾’隻對應一個毒株位置。所以我想,隻要用那些疾的位置挨個去找,這麽久了不可能找不到的。”
“您之所以找不到毒株,是因為您不想,對麽?”安雲的麵色驟然冷卻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向靈淮子投去,他因發怒而漲紅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他的嘴微微張開,卻好像喑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安雲接著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有些毒株種下的位置是不能開刀的,對麽?”
二師傅像是恍然大悟:“這小子說得對啊!比如說心髒、動脈和腦,這些都隻能在表層尋找毒株,如果深入開刀調查,患者就很容易死亡!”
“是這樣麽,門主大人?”安雲看著他。
這位門主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沉著冷靜,他多年來的從醫經驗告訴他不要軟弱,但是此時兩行清淚依然從他的臉上滑下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隨後道:“是……是啊,可是我能怎麽辦,我固然是丹門山的門長,但我也是一名父親啊!”
“二師傅說得沒錯,現在隻剩下幾處大動脈和心髒以及腦了,可是靈音她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如果再動任何一個部位,她就會立刻死亡!”
“別騙自己了。”安雲冷酷地說。
“什麽?”
“你的女兒,已經死了吧?”
靈淮子驚惶地反駁道:“怎……怎麽可能,你看,她的心髒還在跳啊!她……”
忽然,他將目光定在靈音的腹部,那裏已經不再有呼吸和起伏,她的心髒固然是在猛烈地跳動,但這並非生命的信號,而是死後體內殘存的氣體,不知怎麽從靜脈輸送回心髒的結果。
靈音已經死了,靈淮子早就看出來這點,但是還在操刀,在一具屍體上,像白癡一樣操刀。
“她……死了?”他轉身向身邊幾個助手,“你們,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們以為……隻是暫時性的呼吸停止……”僅剩的兩個門人驚恐地向後退去。
“不……不,”靈淮子將手輕輕放在靈音的臉頰上,“不是,她死了。她不是假死,她真的死了,她活著才是假象!”
眼淚從靈淮子臉上流下,滴落到他女兒的臉上,安雲冷清地說:“門主,你可能覺得這很感人,但是我告訴你,你已經犯了大錯。因為你的耽誤,外麵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死去了。就因為你在一具屍體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靈淮子像是猛然被大棒敲醒,他震悚地看向安雲:“那!那我該怎麽辦?我怎麽彌補我的錯!”
“……你自己應該知道。”
靈淮子頹然地往後退去,在兩個門人擔憂的目光中,他拿起一柄嶄新的,潔淨的手術刀,再次看了自己女兒一眼,這才說道:
“開始解剖。”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但是這片地處高峰的區域卻像是刮起了颶風,體驗到一種前所未見的寒涼。
盡管保持著積極的態度,樂觀的精神,但是道觀的大廳內,依然有一個接一個的患者倒下。
他們再也不會站起來了。一部分人對此事心知肚明。
這些明白人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學問淵博給自己帶來的恐懼,因為淵博,所以他們知道,一旦染上疾,就隻能靠人體自身戰勝它。
而一旦致死率十成的疾發病,人就必死無疑,想要活下來,唯有在那之前就使用相應吹劑。
他們看著在大廳裏尚且保持著冷靜的人,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品級不高,對毒不了解,因此覺得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如果他們願意,這些明白人現在就可以走過去,告訴他們:“你們知道嗎?其實疾一旦發病,就隻能等死。”
那時,他們將看見這些傻樂嗬的人露出恐懼、憂傷以及瘋狂的表情。
有些人對於這種恐懼、憂傷和瘋狂求之若渴,這種人往往不能接受自己受挫,因此一定要把罪惡帶到人間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讓世界愈發汙穢。
然而,丹毒派所有知悉“疾無藥可醫”的門人,沒有一個這樣做,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決定保守這個可怕的真相。
很多人在口出惡語時,經常會這麽說“我隻是實話實話,真相往往就是這麽殘酷”。
確實如此,讓別人了解到真相,這有什麽錯呢?我們尚不能對這些人進行口誅筆伐。
然而,讓別人蒙在鼓裏,其實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那些總是在說真實真實的人,往往也隻能了解到自己作為人類貧瘠的感官所能接觸的,感受的。
真相就在那裏,無所謂殘不殘酷,也不必讓所有人接受。知曉真相是幸福,對一切一無所知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唯一不幸的,就是被假象蒙蔽了雙眼的人。
二十年前,在舜天時的母親完成最後一次手術後,一日回家,他忽然發現母親在流眼淚。舜天時問起,其母隻是搖搖頭,說沒什麽。
這件事給舜天時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且在不久之後,他的母親就因為二次感染離開了人世。
這件事給了舜天時極大的心理衝擊,幾乎是在一瞬間,他將母親的哭泣和靈淮子的醫治不利聯係在一起,並且摒除了其他一切**,從此以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未來向靈淮子複仇埋下伏筆。
如果他知道,母親做完手術後,靈淮子當麵告訴她“您兒子真孝順”,在陳述中隱瞞了舜天時的罪行,並且將他塑造成一個吃苦耐勞的孝順兒子,因此,他的母親才會一想起這件事就感動得流淚。
如果他能問一問母親,就知道直到臨死的那一刻,她還對丹門山的所有人心懷感激,舜天時是否會走上一條光明的,或者說,至少是正確的道路呢?
時間已經無法重來,一切都如同流水擊沙,一過而逝。
在丹門山一區道觀的某個不知名小屋裏,舜天時的身體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謀殺計劃除了在元浩淼身上略有失敗,整體上完成得十分圓滿。不知這能不能算是一種別樣的勝利呢?
丹毒派三品【喟靈】舜天時,因疾【蘇庫裏】,死亡。
而與此同時,丹毒派的大廳中,忽然走來幾個人,為首的便是安雲。
所有人忽然沉寂了,他們看向安雲,他的手中什麽也沒拿。
“怎麽回事?”
“門主查明吹劑是哪一種沒有?”
安雲沒有回答,隨後他讓開身,讓門主親自走出來,他的臉上也蒙著一層冷峻的霜。
“怎麽了?”有人的聲音開始發抖。
“莫不是沒查出疾的種類?”有的人已經哭了。
這時,這位剛剛解剖完自己女兒屍體的父親,緩緩拿起一瓶藥粉,說道:
“我們已經查明,舜天時所用疾為【蘇庫裏】,而我手上,就是它的吹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