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罪與罰(下)
按照丹徒子的遺言,其師弟繼任為丹毒派新門主,而在這位師弟去世以後,將由靈淮子成為繼任門主。
按照常理來說,丹徒子無權選擇下下代門主,這極易引起眾怒。
但是彼時丹毒派上下,包括長安城的部分毒派,卻都沒有對靈淮子未來的繼任表示任何不滿。
在他完成心髒病手術後,一大批門人前往他所在的道觀拜訪,想要與他交流醫術,並且送上問候,道觀門口排起了長隊。
但是所有來客都被靈淮子的同門師弟婉拒了,理由是:師兄進行了持續整整一天的手術,筋疲力盡,要充分休息。
實際上,靈淮子需要的不光是休息,確切地說,他需要接受治療。
長達一天的手術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在走出手術房後不久,他就倒在地上,血壓血糖均偏低。
同門立刻進行了緊急處理,並且把他送回宅邸好好療養,故而謝絕任何形式的拜訪。
靈淮子就這樣一連睡了三天。
在這段時間裏,氣溫回暖,積雪消融,原本銀裝素裹的大地變得不再平整,肮髒而布滿泥濘,人走在上麵,鞋子裏會嵌進許多烏黑的冰坷垃。
在大雪融化的最初階段,由於物質熔化需要吸熱,故而氣溫將會陡然降低,而後人們才會感覺到溫暖。
而在這氣溫驟降的早期,由於雪水消解,空氣開始變得潮濕起來,泥濘中混雜的各種微生物順著溝渠流向低地,匯成肮髒的泥汪。
泥汪成為了滋養病原體的巢穴,每到這個世界,便有很多人生病,這還算是較輕的症狀。
相比於普通的感冒或者是我們中醫所說的上火,病毒還會帶來許多更加令醫生惱火的病症,比如說二次感染。
這天,舜天時坐在床頭,吹涼了粥,把勺子遞給母親,這個操勞的女人抬起頭,嘴唇翕動了兩下,但是並沒有喝到任何東西。
“娘,您再往前坐點兒。”舜天時以為母親脖子不舒服,所以才沒有夠著粥勺。
然而令他絕望的一幕出現了,母親的手在空中揮舞了兩下,不慎把他手中的勺子碰掉了,粥濺出來。
母親露出惶恐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已經瞞不住這樣一個事實:由於感染,她的雙目已經徹底失明。
舜天時去找靈淮子,可是卻被門口的幾個同門攔住了:
“不行,大師兄正在修養呢!”
“求求你們了!”舜天時苦著臉,“我娘的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治。”
“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門人說,“當初是大師兄救了你,給你娘送吃送喝,後來又因為給你娘治病累倒了,現在你卻一點也不體諒他!”
旁邊那人勸道:“行了行了,也別說得太過。”
“怎麽了?我就要說,這人可是劫匪,一朝是劫匪,一輩子都是劫匪。”
聽了這話,原本應該極度憤怒的舜天時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他既沒有和對方大打出手,也沒有破口大罵,當然也沒像電視劇裏那樣嘻嘻哈哈的癡笑囈語起來,他麵無表情地朝著來時的路走去,回到自己的家。
那是個曾經為他臨時清理出的房子。
舜天時走在路上,他感覺腳底的冰、水和泥巴從鞋縫裏滲進來,他看著遠方紅不啦嘰的太陽,感覺自己始終不屬於丹門山。
於是他喃喃自語:“我一朝是劫匪,一輩子都是劫匪……”
哪怕我想做個好人,你們也要逼我當個壞人嗎?
當他回到家時,母親已經死了。
在母親的葬禮上,舜天時忽然萌生出一種憤怒的好奇,他想看看那兩個曾經拒絕他請求的門人將會用怎樣無比羞愧的表情麵對他母親的靈柩。
然而這兩個人根本就沒來。
實際上,隻有幾個人參加了這場葬禮,他自己、靈淮子,幾個閑人,以及一個因為口才很好,硬被拉來念訃告的人。
“奠舜天時之母,永安薄土一方……”
從那時起,一場持續二十年之久的謀殺開始了。
這場謀殺充滿了儀式感,他一開始打算殺害兩個羞辱他的門人,後來卻將矛頭指向了靈淮子,他認為靈淮子沒有及時救治自己的母親,才導致這位可憐的女人死於黑暗之中。
整個計劃多次中途放棄或者變更,直到殺人案進行的前一天,舜天時還在腦海中思考自己的殺人儀式。
最終,他決定將整個計劃包裝成以五行為參照的殺人案,而殺人的目標他也早已選好,恰巧是靈淮子的弟子們。這並非出於巧合,而是多年以來,他認真等待的結果,很多人可能認為這種像刮刮卡一樣為了湊齊一套而等待的舉動像個白癡,但是舜天時卻認為,這就是上天給他的最好時機。
為了殺人計劃能夠成功,舜天時修煉了一係列技術,包括催眠、背後突襲甚至快速挖洞,這項技能並不是靠蠻力習得的,而是跟土行派老孫家學的獨門絕技,當然,對方隻教給了他一些可以應付了事的皮毛知識。
後來的一段時間,他一直安分守己,穩步學習,裝出一副親切友好的態度,跟所有人都搞好關係。而在靈淮子的幾個大弟子中,方小釗和德坤對他尤為信任。
這偽裝持續了數年之久,剛入門的時候,方小釗他們還是小孩子,而轉眼之間,這群孩子逐漸長大,個子長高了,變得英俊或是玉立。
那是一段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日子,有時舜天時不免捫心自問,自己是否還要等下去,或是在明天早上就開始動手殺人,但是他明白時機未到,最終還是忍耐了複仇的念頭。
舜天時和善的偽裝,有時候甚至會讓他忘卻自己五行殺的計劃。有時候,他坐在初春解凍的山頂草地上,看著孩子們嬉戲打鬧,暖陽升起,從山間吹來陣陣令他思念故鄉,回憶過去的微風,他不免沉浸在這種自足的快樂中,一點兒都不去想殺人的事情了。
可是,等到了晚上,孩童們的歡歌停下來,夜幕織上天空,美好的回憶又從他的腦海中褪色,他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宅子裏,不點燈,轉過頭看向晦暗的角落。那裏有一張結滿蜘蛛網的床鋪,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他就聽見遙遠的窸窣聲從那無人的床鋪傳來,於是他又回到二十年前,看見母親躺在床上,趁著自己不在的時候悄悄呻吟,神情慌張的樣子。他隔著門軒,張望著這個女人,她雙目失明,惶恐地摸索著黑暗中的一切,同時又擔心兒子發現自己的症狀,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立刻鑽回那寒衾之中。等他回過神來,又看見空蕩蕩的床鋪,他的腦海裏又響起隱忍的悲歌,他在黑暗中來到一麵鏡子跟前,看見鏡中的男人披頭散發,雙眼血紅,自言自語道:
“看著他們的好日子,你做何感想?你該不會就這麽寬宥了他們?不行!”
於是他在困倦之中回到床上,腦海中又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殺人場景,這讓他找到生存的希望,並且為著這種世人看來卑劣的目標不斷地苟活。
某日傍晚,他從山間走過,看見方小釗不快地向自己走來,於是他又偽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說:
“小釗,怎麽了?”
“沒事兒。”方小釗搖搖頭。
“沒關係,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這是一句很動人的話,至少對於方小釗來說如此,因為他傾訴的一般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總之他動搖了,低聲道:
“舜師傅,最近,那個西楣越來越難對付了!老是隔三差五地給我設陷阱。”
“設陷阱?”
“對啊,這妮子總會弄些拌索什麽的,攔在路上,一旦踩到就會被兩邊射出的木樁擊中!”
“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幹?”
“當然是為了小禿子了,說來慚愧,我確實時不時地拿他找樂,不過我們的關係還算可以吧。”
舜天時立刻清楚了這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機會就擺在自己眼前了,於是他說:“我知道,明天下午我會來找你。”
“找我?幹什麽?這點小事不用您開導了。”
“不,我不是要開導你。你知道吧?四品的催眠術,有加強身體的作用。”
“這還真沒聽說過。”
“催眠不能強化肌肉,但是可以提高神經的敏捷程度,這很好理解吧?隻要神經敏捷了,就能躲過西楣的陷阱了。”舜天時說完,還不忘補上一句場麵話,“哦,不過,就算如此,也不能老拿人家三水開玩笑啊!”
方小釗聽了自然很高興:“好,太好了,那就勞您費心了!”
“嗯,你去吧。”
而在第二天早上,舜天時又故意找到西楣,他若有若無地透露出一件壞事。
“西楣啊,我昨天見到方小釗了。”
“舜師傅,那家夥可煩人了,您別老慣著他!”
“怎麽了,你們關係不和嗎?”舜天時裝模作樣地說,“他找我要些太玄經來著,說什麽要搞一樁大事件,我也聽不懂你們這些小年輕說的什麽。”
之前方小釗把大量薑湯喂給元浩淼的時候,也曾在前日說要搞個大事出來,但是舜天時裝作不知道此事。
而西楣自然就想到了薑湯事件,太玄經和薑不一樣,那是可以使人全身麻痹的一種藥,如果過量就會變成毒。西楣想,如果方小釗想把太玄經混到湯裏,再騙元浩淼一次,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說完,舜天時就走了。
等到傍晚時分,舜天時來到方小釗的房間,給他進行催眠,隨後往他嘴裏灌下一顆四角鋒利的金塊兒,確認劃傷胃道以後,他就離開了房間。
當然,他也沒有想到西楣會動手殺人,當時他隻是覺得挑撥離間可以讓西楣和元浩淼盡量遠離方小釗,這樣他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之後的事已經說過,方小釗死後,西楣又殺了他一次,隨後便被抓走審訊。
情況之外的事件就是安雲,不過舜天時並不恐懼,多年來他已經考慮了許多情況,當然也包括突然從山下蹦出來個探案的,不過在他的計劃中,自己本來就是要被抓住的,所以他神情自若,一點也不驚慌。
在審訊結束後,幾乎是堂而皇之地,他潛進西楣所在的小屋,用桌上的醒木將她殺死,實際上,他本身就準備了一根木棒,但是後來覺得用現場的工具作案更好,於是改為用木頭將西楣敲死,西楣看見是舜師傅,自然一時不知所措,連反擊都沒考慮,就被殺了。
他提前摸清了元浩淼在悲傷時喜歡衝澡的習慣,並且偷偷往他衣服裏加了一些灰塵,隨後便將一些毒物混在流向他淋浴池的竹管中,當然,即使那天元浩淼不洗澡他也有後招,那就是趁夜把元浩淼溺死,不過這一後備計劃最終沒能奏效。
最後便是德坤,由於德坤對自己的信任,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提前進入了他的宅子,而後,他對因為殺人事件感到惶惶不安的德坤實施了催眠,並且殺了他,用土行術將其拖到院外。這一切就在安雲和李武的腳下發生。
……
敘述就到此為止,舜天時對自己的作案過程和動機做了完整的敘述。
“這麽說,你是因為你娘的死才對我懷恨在心?”
“是啊……”舜天時輕蔑的笑容忽然轉為憤怒,“我娘死的時候還流下兩行眼淚,痛苦極了。”
“可是……”靈淮子的話說到一半,便哽咽住了。
安雲忽然感覺有些不對,拽起舜天時:“喂,你說你最後殺了德坤,那靈音呢?你沒實施對她的刺殺計劃嗎?”
“我娘死的時候,我就想,一定要讓靈淮子感受和我一樣的痛苦,恰巧,那時候他的女兒出生了……”
他露出猙獰的笑容:“我的五行殺計劃,本來就是要把‘火’放到最後一個,那才是這次殺人儀式的重頭戲!”
“‘疾’,已經散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