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靜夜思
安雲打了個哈欠,趴在馬上的身體微欠,其實盜命師並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覺,隻要有菩提,他們的身體就不需要依靠這種方式回複能量。
但是長途跋涉終究是疲勞的,就像有些一天睡十多個小時仍然犯困的人那樣,他們的身體已經得到了有益的補充,他們的疲勞,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困乏。
一望無際的沙地,雖然偶爾能夠看到一點景致的變化,比如那裏出現一棵樹,那裏又出現了疑似建築物的石堆,但總歸沒有強烈的刺激,引不起安雲心中半點波瀾。白天還好,他要與酷熱做鬥爭,而且精力還未被消磨,一到晚上,四周徹底黑暗下來,隻能聽見馬蹄在沙地上輕盈點落的聲音,安雲這才感覺到一絲孤寂。
一到寂靜的時刻,人的外部感受就全部轉化為內部思考,他的腦中會開始想事情,越是想,越是睡不著覺,越是睡不著,又越是百感交集,於是他就這樣趴在馬背上,換著姿勢,腦中思考著浩瀚如同宇宙的種種故事和回憶,最後卻總落到自己孑然一身的悲涼。他看著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就像一個個忠實的伴侶,和他一同前進,但就是莊嚴肅穆,一言不發,這使他感到有些枯索無味。
他的腦中回憶起殺二賊的經曆,然後是慶府滅門,這件事有點怪,值得深入思考。如今慶府滅門案,幾乎被完全歸罪於關翼,而關翼又死了,可以說是死無對證,其實慶府滅門案不全是關翼幹的,安雲確實也參與了,他殺了兩個人,一個是慶赤荊,一個是馮生,這兩人確實十惡不赦,但是安雲完全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殺的他們兩個,也不知道自己中了萬蟻蝕心後究竟是怎麽殺了這兩個人。
安雲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樹林裏遇到的龐然大物,那像山嶺一樣的怪物,如今想起來簡直就像是自己的幻覺,因為自己雖然穿越到了這麽一個仙俠世界,但是至今還沒有聽人提起過怪物的存在,唯一可能跟奇怪生物沾邊的門派就是丹毒派,可是人家那是“蠱”,蠱,看這字形就知道是一種蟲子,蟲子再怎麽長也不可能縱延幾百米長,眼睛大得就好像月亮一般。安雲真的有點搞不清那究竟是什麽了。
這些不安的回憶,想來想去終究沒有頭緒,安雲隻好想想好事,比如治好了胃病。
到了丹門山,求門主安上血肉造機,這樣自己的胃病就好了,以後也不必再殺人。然後呢?自己可以坐船去漁陽,靠著自己這一膀子力氣,別管幹什麽,總歸是能賺點小錢——本來連這小錢都不用賺,可惜自己的錢總是因為或有或無地善心捐出去了——總之自己要攢點小錢,或是幹長工或是打短工。
等攢下小錢,就蓋間房子,自己不會蓋,不過雇人蓋更好,人家懂行,蓋得漂亮。這個年代大抵不用花高價買地,所以蓋房子應該花不了多少錢,總之新房一定要蓋得漂漂亮亮,結結實實的。對了,最好有一間院子,院子不用太大,有小時候奶奶家院子那麽大就行了,在院子裏養上雞——算了,怪味兒的——還是種點兒花呀草的,最好有一片地,種點兒玉米棒子,回頭可以把棒子粒兒放在院兒裏曬。小時候曬棒子,裏頭有好多蟲子,把蟲子摘出來,放到一次性杯子裏,用手堵住,逛幾下杯子,那些蟲子就團成一個球了,現在想起來有點惡心,可是小時候覺得好玩極了。
嗯,一定要買一片地,然後種上玉米棒子,不為別的,就為了玩兒蟲子。
然後呢?有了房子,自己的生活終於是有著落了,但是總覺得還少點什麽,對,得找個媳婦。
想到這裏,安雲不免喜滋滋地笑起來。媳婦啊媳婦,善媳能成家,惡媳能敗家,胸藏鴻鵠誌,家有虎狼妻。聊齋不就講過軟弱男人讓壞婆娘毒打,坑害的故事嗎?不過那個故事裏男人未免太過軟弱,安雲是怎麽也理解不了,如果不是有受虐傾向,男人大概不會軟弱成那樣,不,即使有受虐傾向,男人也不會軟弱成那個樣子。反正安雲自覺是能鎮得住媳婦的,雖然他不信奉三從四德那一套,認為婦女能頂半邊天,不過最起碼兩個人要平等,自己決不能讓媳婦壓了去。嗐,其實想來這個世界估計也沒有壓得住自己的女人,畢竟憑著原主這一身奪人首級的功夫,就算站著讓她打,也不過如同刮痧一般,還能真讓她打掉一層皮不成?不過安雲暗暗下決心,媳婦還是賢惠一點的比較好,也不讓她吃苦,反正自己這身功夫,一個人能幹十個人的活兒。
那麽找誰呢?娶妻這事決不能隨意了,安雲現在這臉,雖說少了點辨識度,但是仍可說是英俊瀟灑,可以說僅從容貌這一點,大大擴展了擇偶的範圍。二菩提以上的狀態,也算是身體修長,渾身肌肉,如果菩提數更多,那就是真正的高大威猛英姿勃發,從身材上,也是無可挑剔。這種條件,大概不用聽人說媒,倒可以自有戀愛。不過,盡管現在這麽帥,一直打打殺殺,湊在血泊裏,倒也沒有姑娘表達芳心暗許……等會兒,好像有哦,楊柳不就是麽?
楊柳啊……楊柳可說是沒得挑了,但是人家是大詩人白居易的家眷,能看得上我麽?
好像能。
那就這樣吧,等到在丹門山治完病,再回機關城給鹿英把腿治好,就去找老白娶楊柳吧……
然後呢?
然後就是生孩子。
然後呢?
然後就是看著孩子長大。
然後呢?
……
……
死。
安雲的思想終於沉靜下來,抬頭望去,浩瀚的星夜和弧形的沙地連成一體。
在日本,受到物哀文學與曆史風氣的影響,其小說漫畫或是電視劇,總是傳達出一種長久地活著無異於酷刑的觀念,那些永生的角色,要麽在無限輪回中承受著無限的痛苦,要麽因為親友離世而逐漸麻木,拋卻了作為人的感情,最後成為類似於石頭或是植物那樣空乏的軀殼。反倒是引刀成一快,像是一種完美的解脫了。
假如永生被人捉去做實驗,在實驗室重複著解剖與生長的疼痛?
假如永生意味著眼睜睜看著親友離世,自己卻任歲月更迭,無可改變?
假如永生意味著直到人類滅亡,文明衰敗,地球覆滅,一個人獨自飄飛在空蕩的宇宙中,不知道下一次蘇醒是何時機?
安雲躺在馬背上,低聲對自己答複:
“那我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