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最快更新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最新章節。
尉遲越的視野暗了一瞬, 渾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動，凝結成了冰，徹骨的寒意滲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看向枕邊的木函，裏麵收著分別以來沈宜秋寄給他的所有書信, 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書信，他都翻來複去讀過無數遍, 早已經爛熟於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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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念一想，此生卻已是來世了。
若是有來世……她忍不住想。
他們兩世夫妻，卻似乎總是差點緣分。第一世糾纏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這回開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終局了。
她想再加兩句，卻不知還能說什麽，終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所有書信疊好，放進木函中，用蠟封好。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她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提起筆，似乎有很多話，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又似乎說什麽都是多餘。
不知反複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對著空紙坐了一個多時辰。
她擱下筆，又抽了一張紙展平，對著空白的信箋發了會兒怔，幾次提起筆又擱下，硯池中的墨幹了，她加了幾滴水研開，不一會兒卻又幹了。
一滴墨落下來，像淚滴一樣洇開。
沈宜秋將信箋展平，蘸飽了墨，筆尖懸於紙上，卻一時間不知該寫什麽。
第七封，給尉遲越。
第五封信給素娥、湘娥，第六封給李嬤嬤……
還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麽新香？她不在東宮這段時日，藏中的古譜可曾練熟？她最懊悔的便是臨行前未能好好話別。
第四封寫給兩位良娣，她答應過要趕在六娘生辰前回長安，與他們泛舟湖上，釣魚捉蝦吃船菜，可惜早早備好了有灶的船，她卻要爽約了。
她還未來得及將長安到靈州一路上的風光畫成畫卷送給她，如今恐怕不能夠了。
她雖不知，他們卻是做了兩世的姑媳，隻可惜這一世還未來得及深交，便要離別。
第三封寫給張皇後，謝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體康健。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過，其實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見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灑脫自在，不為世俗羈絆的母親。
可惜她信中時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許無緣得見了。
第二封寫給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他們視她為親女，自她失怙，他們便是她唯一真正德親人，四歲以後，隻有嘉會坊的小院子可稱家。可她卻將他們唯一的兒子帶到靈州，將他置於九死一生的險境。
第一封寫給舅父舅母，滿紙的慚愧與歉疚。
明日若是城破，這些書信說不定也會毀去，大抵寄不到親友的手上，不過圖個心安罷了。
她取了張信箋，拈起斑竹筆管，蘸飽墨，開始給親故們寫信。
硯池中的墨很快濃稠起來。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簡單洗漱一番，換上寢衣。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們回去吧。”
沈宜秋的哭聲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想起慘死的女兒和遠在慶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他的三娘小時候愛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麽哄，就隻會說莫哭。
牛二郎覺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裏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沒事的，定會沒事的……”
沈宜秋忍不住掩麵低泣起來，然後慢慢蹲下來，抱著膝，啜泣慢慢變成嚎啕。
她還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兒子帶到了靈州。
若說靈州將士拚死守城是職責所在，那些禁衛軍將士卻是因為她才葬送了性命。
沈宜秋搖搖頭：“還有周將軍和他麾下的將士，是我把你們拖來的……”
牛二郎唬了一跳，幾乎要跪下來：“娘……娘娘折煞牛二了……仆一個下賤人，怎麽當得起……”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牛大叔，我對不住你們。”
他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心裏的汗，結結巴巴道：“娘娘莫著急，說不得……說不得明日一早援軍就到了呢？”
大難臨頭怎麽會不害怕呢？
牛二郎這才發現，這個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實也才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娘子，與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她臉上的淚已經拭去了，但聲音甕聲甕氣的，顯是哭過。
沈宜秋轉過臉道：“無事。”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撓了撓後腦勺：“娘娘，夜裏風涼，仆護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搖了搖頭。
牛二郎有些手足無措，踟躕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沒事吧？”
半晌，他看見太子妃的背影輕輕顫抖，肩頭聳動，顯是在無聲地哭泣。
他默默立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不敢亂說話。
牛二郎聽其他侍衛說，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賀蘭山的山腳下。
沈宜秋靠在闌幹上，靜靜望著賀蘭山的方向。
兩人一前一後騎著馬，慢慢踱到城牆下，下了馬，登上城牆。
沈宜秋勸不止，隻得由他跟來。
牛二郎道：“仆吃完了，仆隨娘娘去。”
沈宜秋搖搖頭：“不必，表兄慢用。”
邵澤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隨娘娘同去。”
沈宜秋看了好一會兒，站起身道：“諸位盡興，我去城牆上走走。”
有個年輕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興起，忽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越到火堆的另一邊，引來陣陣喝彩。有人效仿他，誰知沒學成，腳踩在火堆裏，燙得跳腳，引得眾將士笑作一團。
遠處有人吹起篳篥，打起羯鼓，有人隨著鼓點起舞，越來越多的將士加入他們的行列。
到了這個時候，恐懼和不安反而淡了。
這時羊肉終於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眾人盤中，肉皮烤得金黃，裏麵卻鮮嫩無比，咬一口便是滿嘴肉汁，眾人都嘖嘖稱讚。
又滿上一碗，對眾人道：“諸位義薄雲天，援救靈州，謝某無以為報，唯有滿飲此杯。”
眾人紛紛向他祝酒，謝刺史幾乎有些無地自容：“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是謝某分內事。”說罷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愛民，襟懷寬廣，令周某感佩。”
謝刺史連聲道慚愧。
沈宜秋道：“敬謝使君。”
說罷他又替眾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說點什麽，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進士，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鬆齡鶴壽”、“長樂無極”這些吉祥話此時說都不合適了。
謝刺史笑道：“周將軍見外了，好酒當酬壯士，喝到老夫肚子裏卻是暴殄天物。”
周洵讚道：“烏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眾人端起酒碗，默默將滿碗酒一飲而盡。
沈宜秋端起一隻碗，將酒液灑在土中：“僅以杯酒，奠亡靈。”
周洵抱起酒壇，將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個人，七隻碗。
周洵嗯了一聲，便用那匕首撬開酒壇的封泥。
謝刺史“嗬嗬”笑起來，他生著張微胖的圓臉，笑起來越發像個和氣的長輩，站起身，將烤架翻了一麵：“周將軍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頭焦了裏頭還沒熟。”
周洵從腰間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帶出一股血水，他不滿地挑挑眉：“怎麽還沒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沈宜秋、周洵、謝刺史、邵澤與牛二等人圍坐在火堆邊，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著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竄。
不多時，軍營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處彌漫著炙羊的香氣和醇酒的芬芳。
當夜，謝刺史還是親自帶著家仆，將羊群和幾車美酒送到軍營。
謝刺史的腳步一頓，轉過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遙遙地向他作了個揖。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會兒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還是多陪陪家人吧。”
說著道了聲失陪，往台階走去。
謝刺史點點頭：“該當的，謝某這就著人去辦，盡快給周將軍和將士們送去營中。”
年輕的將軍輕歎了一聲，露出個少見的微笑：“如今周某卻要替將士們向使君討口酒喝了。”
周洵對謝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勞將士，周某說以待來日……”
沈宜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可發不出聲音。
周洵平靜地說出這個數字：“明日是最後一戰。”
援軍仍然未至，今日一戰下來，城中的守軍隻剩下不足五百。
沈宜秋站在城樓上，望著斜暉脈脈照耀悠悠的河水，滿目金紅，分不清是殘陽還是血。
靈州城中，太陽再一次落下。
那侍衛一愣，隨即道：“遵命！”
尉遲越擺擺手，以手掩麵，靜靜坐了片刻, 然後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鎧甲，對侍衛道：“傳孤的令，命兩千禁軍即刻拔營，隻帶一日糧草，輜重兵不必跟隨。明天日落之前，我們要趕到靈州。餘下人馬以最快速度行軍。”
侍衛見太子臉色煞白, 連嘴唇都脫了色, 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仆去傳醫官？”
尉遲越不覺冷笑，仇恨啃齧著他的心，他恨自己。
他竟然信了！
而他竟然信了。
這些信, 根本就是提前寫好的，隻是為了安他的心。
小丸聽說靈州被圍, 令周洵帶著禁軍將士回救，她自己又怎會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書信又怎會那般若無其事, 不提靈州的戰況，也不露半分憂慮？
這時他才明白過來，自己連日來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緣故。
可他仍舊走到床前, 顫抖著手打開木函, 將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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