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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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渡過渭水, 抵達鹹陽驛。
奔波了一日, 人困馬乏, 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太子與副使等一幹臣僚用罷簡單的夕食, 回到下榻的院落中, 黃門來遇喜便來請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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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重來多少次，他們都會錯過。
可是他甚至無法怨恨，無法懊悔，因為他心裏明白，若是再回到那時，他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早知如此，若是他當初多一分堅持，而不是聽見謠諺便即放手，一切都會不一樣……
這些日子太子時不時召見他，兩人一邊對弈一邊閑聊，從詩文聊到朝政，他與太子越熟悉，越發現他胸襟開闊，見地不凡，這樣一個人，是不會假公濟私、以私廢公的。
眾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隻有寧彥昭臉色一白，放下竹箸，執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烈酒入喉，燒得他心口發疼。
馬德祖呷了一口茶湯道：“不瞞足下，馬某蒙殿下召見，正是去教這位小林待詔吐蕃語，你們別看那小林待詔年紀小，殿下對他可是眷顧非常，兩人談天說地，便如友人一般。殿下為人嚴肅，隻有對著林待詔時常常臉帶笑容。”
眾人知道從他這裏問不出什麽，轉而問譯官馬德祖：“馬兄，你近來不是日日蒙殿下召見麽？想來時常見到林待詔吧？”
寧十一道：“寧某前日才承蒙陛下指為待詔，未及去翰林院供奉，是以先前不曾見過林待詔。”
那校書郎有些失望：“你們是同僚，以前從未見過麽？”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寧某亦不知。”
有個姓吳的校書郎按捺不住，悄悄問寧彥昭：“寧兄，那位林待詔究竟是何來頭？”
而且太子殿下似乎異常器重這林待詔，晝間幾乎總是叫他伴駕，便是與副使他們議事也不叫他回避，真是奇哉怪哉。
同為翰林待詔，寧十一郎與他們住一起，林待詔卻總是獨居一院，但是侍奉他的男女下人便有七八個。
居於一處的都是年輕的流外官或低品官，除了鴻臚寺的譯官外還有校書郎、正字等低品文官，眾人對這位小林待詔都十分好奇。
沈宜秋隻得向眾人團團一揖，道聲失陪，便即跟著小黃門出了院子。
他們抵達時正是日落時分，沈宜秋剛安頓下來，正要與“同僚”們一起用夕食，便有黃門來請。
這是途中唯一一座行宮，便是他們是夜的下榻之處。
甘泉宮位於甘泉山上，即是秦時林光宮，漢時更名為甘泉宮，是古時祀天之處，亦是長安北塞的軍事要衝，宮中建有通天台，高三十五丈。
一行人晝間趕路，夜宿驛館，五日後抵達甘泉宮。
接連數日，太子始終沒機會與太子妃雙宿雙棲，隻能在晝間召“林待詔”上馬車伴駕。
尉遲越嘴角微揚，心道果然得有一技傍身，幸而小丸喜歡丹青，正是他所長，若她喜歡的是音律，調弦弄管他就不能奉陪了。
小黃門搔搔頭：“殿下明察秋毫，奴略有誇大，不過娘子的確喜歡得緊，笑得可開心了。”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娘子必不會這麽說，定是你添油加醋。”
小黃門道：“回稟殿下，娘子見了畫兒愛不釋手，捧著看了又看，滿麵笑容，連聲道好，娘子叫奴婢傳話，說喜歡得緊。”
太子正忐忑地等著回音，見那小黃門回來，清了清嗓子道：“娘子怎麽說？”
說罷一溜煙似地退了出去。
小黃門大喜，叉手行禮：“娘子早些安置，奴這就回去複命。”
頓了頓道：“有勞回稟殿下，我很喜歡。”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殿下有心。”
她一看題字，方知畫的是梅枝，再仔細一瞧，那“雞爪子”的腳趾間果然擠著幾簇可憐巴巴的五瓣小花。
興味盎然地展開一看，隻見上麵畫著一隻蒼勁有力的……雞爪子？
進了屋，沈宜秋從小黃門手中接過盒子放在案上，打開蓋子，取出箋紙。
寧彥昭佇立良久，直至沈宜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才轉身往園中走去。
小黃門一臉誠惶誠恐：“折煞奴了。”便捧著匣子，隨沈宜秋一起回下榻的小院子。
沈宜秋看了眼盒子，是個黑檀螺鈿書函，不知裏頭裝的又是什麽好東西，笑道：“仆謝殿下賞賜，有勞中貴人跑這一趟。”
那小黃門時常在太子跟前伺候，平日常來承恩殿，聽太子妃打趣他，忙行個禮道：“不敢當，奴見過林待詔。奴奉太子殿下之命給林待詔送點東西。”
她對林彥昭揖了揖：“少陪。”便即向那小黃門走去，笑道：“中貴人有何貴幹？”
就在這時，廊上傳來腳步聲，沈宜秋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小黃門手捧著個木匣快步走進來。
他反複問她過得好不好，想聽的卻是一句“不好”，這念頭叫他心驚。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隻是在尋一些蛛絲馬跡，好證明她迫不得已嫁給太子，心裏仍對他餘情未了。
寧彥昭心知她已嫁作人婦，在他送還那條帕子時，他們此生已然毫無瓜葛，但人總是貪心的，她深鎖重重宮牆之內，他隻求再看她一眼，待真的看見了，又覺一眼不夠，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在她眼角眉梢尋找著什麽。
沈宜秋對寧彥昭始終有些愧疚，但聽他如此問，亦覺甚是無謂，也不作答，隻是斂衽行了個禮：“有勞寧公子垂問。”
寧彥昭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嘴唇動了動，躊躇半晌，方才輕聲問道：“殿下……待你可好？”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十一鬼使神差一般穿過廊廡，走到三步開外，不敢再靠近。
沈宜秋隻得停下腳步。
沈宜秋回以一揖，道了聲“失陪”，正要離去，卻見寧十一快步向她走來：“林兄請留步。”
寧十一郎也看見了沈宜秋，怔了怔，旋即回過神來，停住腳步，遠遠向她一揖。
他解了襆頭，頭發用牙簪束起，在月下信步，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是夜月朗星稀，月光照得他眉眼分明，卻正是寧十一郎。
她繞了一圈便要回轉，走到門口，卻見回廊中有一身著白袍的男子，正向這裏走來。
那小花園果然十分狹小，與其說是花園，莫如說是個小花圃，天寒地凍的時節，園中卉木凋零，實在沒什麽可看。
南院東廂，素娥和湘娥與幾個小黃門正忙裏忙外，掃榻鋪床，弄得揚塵四起，沈宜秋聽驛館的仆婦說東院旁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無事，便往園子裏踱去。
小黃門領了命，捧著匣子退出書齋。
嘴角一彎，拎起箋紙吹幹，封入匣中，交給小黃門：“給娘子送去。”
太子看了半晌，覺得似乎缺了些什麽，撫了撫下頜，又執起筆管，有心提一首詩，又覺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處寫道：“見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與小丸同賞”。
他撂下筆端詳了一會兒，隻覺墨意淋漓，剛柔並濟，柔美蘊於遒勁之中，可謂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時用來傳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壓身。
他思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便即折回書齋，命小黃門研墨，取過一張素箋，揮毫潑墨，頃刻間便畫就一幅月下寒梅圖。
他在梅樹下來回踱了幾步，想攀折一枝叫人與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這梅樹乃是驛館之物，雖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來送人總有些惠而不費的意思。
尉遲越走到梅樹下，夜風吹拂，虯枝輕顫，送來陣陣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贈的那支紅梅，心頭似有微風拂過。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個鹹陽驛中最好的院落，屋宇嚴整，陳設精潔，庭院裏栽著青鬆白梅，枝幹上覆著殘雪，頗有畫意。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東廂，走到中庭。
尉遲越相信寧彥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為人，便是她心裏還未放下寧十一，也絕不會做逾禮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兩人也許會寒暄兩句，甚或隻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覺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細針。
這會兒她在做什麽？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與寧彥昭下榻的南院不過一牆之隔，難保不會遇見……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於同一個驛館，卻隻能被數重牆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可才看了兩行字，他便煩躁地放下書卷。
來遇喜領了命出去辦，尉遲越踱到西廂，在書案前坐下，叫小黃門從書笥中取來一卷西域圖誌看——平日忙於朝務，想讀會兒閑書都抽不出時間來，這趟去涼州，國事委於盧尚書等一幹大臣，他這才有時間撿起來。
尉遲越遲疑片刻，終是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叫那兩個娥去伺候，再派兩個身手好些的黃門在外守著，千萬確保娘子無虞。”
來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閃了閃道：“啟稟殿下, 隨行的流外官住在東院，兩人一間房, 正好多出一人來, 東院沒有空屋，倒是一牆之隔有個空置的小院子，雖狹小些, 倒也清靜。”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 隻覺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裏, 便要與隨行臣僚混居一處——翰林待詔是小小流外官，無品無級, 按理說兩個待詔得同住一屋……
話音未落，驀地回過神來, 方才發覺這是個大問題。太子妃理所當然與他同宿，林待詔卻是師出無名，晝間伴駕無人可以置喙，夜裏“待詔”卻說不過去了。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太子妃自然與孤住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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