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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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婉蕙孤身到訪, 祁家人盡皆大吃一驚。


  原先兩家時常走動,自祁十二郎病重, 何家人便隻在年節派遣家人送些節禮,極少親自登門。兩家女眷在其它場合遇見,也不過是寒暄兩句,不複從前的親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何九娘,聽說她孤身前來, 心下狐疑, 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將她延入堂中。


  一個婢女答道:“回稟夫人,方才何家娘子一到,小郎君便即叫奴婢們退出房外,他們語聲又低,聽不清說了些什麽,隻是……”


  祁三夫人在床邊坐了會兒,替兒子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走到外麵廊廡上,將兒子房中下人盡數叫到跟前:“方才何家娘子同小郎君說了什麽?”


  說了兩句話,祁十二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了過去。


  祁三夫人點頭:“好,阿娘帶你回去……”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說罷一笑,依稀有當年風流少年的影子。


  他頓了頓,接著道:“這幾日時常想起洛陽老宅園中牡丹,臨……臨走前能再看一眼,我便無憾了。”


  祁十二郎道:“長安到東都也不遠,在車中也是躺著,無礙的。”


  祁三夫人愕然道:“你在病中,怎可勞頓?”


  祁十二郎又道:“還有一件事,求阿娘成全。兒子想回洛陽看看。”


  祁三夫人點點頭,哽咽道:“好,都依你……”


  祁三夫人想說什麽,祁十二郎向她擺擺手:“是兒子的主意,她什麽也沒說,這麽拖著人家不厚道。”


  祁十二郎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阿娘,我與何家娘子有緣無份,過了上元便將親事退了吧。”


  祁三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祁十二郎道:“阿娘,兒子眼下這樣子,活著又有何益?請恕兒子不孝……”


  尚藥局的奉禦曾斷言,若是停了這藥,不出三月他就會油盡燈枯,可是服了這藥,他成日懨懨欲睡,稍一坐立便頭暈目眩,且肚腹中絞痛不止,實在苦不堪言。


  祁三夫人大駭:“怎麽……可是這藥……這藥若是停了……”


  祁十二郎搖搖頭:“阿娘,不必了,這藥停了吧。”


  祁三夫人想刨根問底,可究竟害怕觸動兒子心事,不敢再問,隻若無其事地道:“別怕,大夫也說了,服這藥是會頭暈惡心,我兒很快便會痊愈,不會有事的。吐掉也不打緊,阿娘叫他們再煎去。”說到後來,也不知是安慰兒子還是安慰自己。


  祁十二郎搖搖頭:“兒子無礙。”


  就在這時,祁三夫人聞訊趕來,見兒子這副模樣,隻覺心都碎了,可元旦佳節,又不敢當著他的麵落淚,便強自忍著:“十二郎,這是怎麽了?”


  祁十二郎歇息片刻,稍微緩過些,要了清茶漱口,又命僮仆打了水來盥洗。


  婢女、僮仆大驚失色,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祁十二郎低聲道:“無妨,無妨……”忽覺喉頭一甜,忍不住將方才飲下的藥汁吐了個幹淨,酸苦中夾雜著血腥氣,眾人唬得臉脫了色,將他抬到床上,便有人急去稟告夫人。


  如今卻是不必再撐下了,祁十二郎的身子一晃,便從坐榻上栽倒下去。


  隻是每每看見那些長命縷,他便想著還有人在等他,不能辜負她的期望,無論如何也要試試再撐一日。


  祁十二郎望著斑斑的湘簾發了會兒怔,隻覺心底茫茫,仿若雪原。他這樣活了幾年,除了苦便是痛,沒有半點生趣,於家人更是負累。


  一邁出祁十二郎的屋子,縈繞鼻端的藥味和死氣逐漸散去,她沐浴著冬日暖陽,隻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鬆快輕盈,便如脫去一件滿是汙泥的濕重袍子。


  想起俊朗無儔的太子,她心中便湧出柔情蜜意,當即將蓋子合上,辭別了祁十二郎。


  但隻是一刹那,她便冷靜下來,若是此時心軟,便有無窮後患,何況隻有退了親,她才能盡快與表兄雙宿雙棲。


  看著這些舊物,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熱血衝上頭,差點忍不住反悔,脫口而出說這親不退了。


  他們定親後,她每年端陽都會打一條長命縷送給他,到如今總共七年。


  何婉蕙接過,打開一看,裏麵整整齊齊放著七條長命縷,還有一隻繡著鬆鶴的香囊。


  片刻後,那木盒取了來,祁十二郎接過,交到何婉蕙手上:“得蒙何娘子惠賜,祁某不勝感激,隻是再留著恐怕不妥,這便物歸原主。”


  說罷便示意婢女扶他起身,忽然又想起什麽,對婢女道:“你去將我床頭的木盒取來。”


  他看了看何婉蕙道:“別哭了,祁某有些乏了,就此別過吧。”


  她哭一聲,便如往祁十二郎的心口裏塞一抔冰雪,不過片刻,他隻覺寒意刺骨,眼前黑了一黑,趕緊凝神屏息,用盡全力支撐住,這才沒有栽倒下來。


  何婉蕙淚如雨下,連道“阿兄怎可棄我”,竟似十分不舍。


  他避過臉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一陣,接著道:“你放……放心,此事祁某一力承擔,定然不叫何娘子為難。


  祁十二郎牽動了一下嘴角,溫聲道:“親事是我要退的,與你無涉……”


  低低垂下頭,竟是說不下去了。


  何婉蕙拿出帕子擦擦眼淚,決然道:“九娘斷斷不會做這絕情負義之人,隻要阿兄一句話,我便……我便……”


  祁十二郎道:“你別多心,我不曾聽說過什麽,也不曾疑你。我已拖累你多年,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這些事家人自然知曉,但其時何九娘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他們便有微詞也怪不到她頭上。


  何九娘與太子表兄青梅竹馬,何家當年還興過將她嫁給太子為妃的念頭,隻是皇後不允,這才作罷。


  他心如電轉,便猜到定然與太子有關。


  祁十二郎微怔,他不曾聽說過什麽流言蜚語,一想便明白過來,家人見他病得隻剩一口氣,自然不會告訴他,想是有什麽傳言甚囂塵上。


  她既驚且喜,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方蹙眉道:“阿兄為何這麽說?九娘並無此意……九娘對阿兄……天地可鑒,可是因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令九娘見疑於阿兄?”


  何婉蕙不由怔住,一顆心狂跳起來,她想了一大篇說辭,以為須得費一番唇舌,更怕他受不了打擊,在她麵前一命嗚呼,心中正忐忑著,誰知這麽輕易便如願以償。


  他頓了頓道:“我已病入膏肓,藥石妄效,承蒙何娘子不棄,卻恐怕終究無法踐諾,隻能辜負何娘子厚意,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


  祁十二郎抬抬手打斷她:“我也有話同何娘子說。”


  “阿兄……”何婉蕙叫了一聲,嘴一癟,兩行清淚潸然落下,“九娘有話同你說……”


  祁十二郎情知她此來所為何事,可見了她這神情,心中仍舊隱隱作痛,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兩人敘了幾句寒溫,何婉蕙望向祁十二郎,柳眉微蹙,眼中淚光瑩然,滿含輕愁,如三月煙波,她這模樣極美,男子叫這般朦朧淚眼看上一眼,便恨不得將心掏給她。


  祁十二郎隻是苦笑了一下,他這副模樣清清楚楚,實在也不必費什麽口舌了。


  何婉蕙驚覺自己方才失態,忙收斂起驚懼之色,柔聲道:“勞阿兄垂問,九娘一切都好,阿兄……如何?”


  祁十二郎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敏銳,一見她神色,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下一片淒涼,不過還是微笑道:“九娘萬福,這向可好?”


  若說先前她還有幾分哀傷,見了他這副枯槁醜陋的模樣,心中便隻有驚惶怖懼,或者還有一絲憐憫,原先的情意卻是半點也不剩了。


  分明是個弱冠的小郎君,卻比垂老之人還不如。與她記憶中那個風神如玉的祁家阿兄,哪裏還有半分相似。


  何婉蕙雖早有準備,可冷不丁見到祁十二郎,還是忍不住駭然,隻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焦枯,雙頰深陷下去,眼皮卻不自然地腫起,隨努力挺直腰背,後背仍舊有些佝僂,不過在房中走了幾步路,竟已滿頭冷汗,喘息不已。


  祁十二郎便即對下人們道:“你們去外頭候著。”他這副模樣,防嫌已是大可不必。


  婢女不敢違拗,隻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當,攙扶著他走到屏風外。


  祁十二郎不與她分辯,隻是道:“扶我起來便是。”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勞累。”


  走到房中,婢女請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稟,隻聽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扶我起來。”


  祁十二郎病骨支離,又不能見風,無法移步堂中,何婉蕙隻能去他房中相見,走到門口,不等婢女打起簾櫳,便有湯藥的苦味撲鼻而來,何婉蕙不覺蹙了蹙眉。


  當即起身道失陪,跟著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何婉蕙心知這是托詞,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場,她和十二郎不便說話,此舉正中她下懷,當即道:“九娘冒昧登門已是叨擾,怎可再勞夫人相陪?”


  又對何九娘道:“原該我陪你一道去的,隻是這裏還有些冗事。”


  想到何九娘在場,連忙住了口,對那婢女道:“你帶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祁三夫人一聽便揪緊了手中帕子:“怎麽又看書,說了多少回看書傷神,偏不聽勸……”


  婢女領了命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稟道:“小郎君才飲了藥湯,這會兒正靠在床頭看書。”


  祁三夫人便即叫來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這會兒是不是醒著。”


  何九娘亦是紅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與九娘見外。”


  她有心想讓兒子見何九娘一麵,隻是不敢提,越發覺得這兒媳體貼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隻是對不住你。”


  祁三夫人不由動容,眼角已沁出淚來,兒子日日盼著能見心上人一麵,隻是定了親的男女見麵畢竟逾禮越份,於女子閨譽有損。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聲道:“請夫人允準九娘見一見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禮數,實是難以啟齒,隻是數年未曾見到阿兄,九娘心中難安……”


  祁三夫人一驚,忙去扶她:“有話好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本來還有幾分不落忍,此時卻是堅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來,原是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成全……”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驚,三年間她竟衰老、憔悴了這麽多,若是祁十二郎苟延殘喘地活上幾十年,她朝夕對著個病人,過不得幾年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澀,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無數條細紋裏都仿佛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隻苦了你。”


  她何嚐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可看著兒子的模樣,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兒子嘴上不說,做母親的豈不知他心意?此時若退親,說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前陣子那些謠言,想是好事者以訛傳訛,思及此,她心下稍覺寬慰,又想兒子的病勢一日沉似一日,饒是她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耽誤了人家小娘子。


  祁三夫人見她隻帶了一個婢女,知她瞞著家裏,心道何家人涼薄,一心想要女孩兒攀龍附鳳,這小娘子卻是重情重義之人。


  敘過寒溫,何婉蕙臉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訪, 還請夫人恕九娘失禮。”


  何九娘走上前, 右膝跪地, 口稱拜賀之語, 祁三夫人攢出個勉強的微笑:“同喜, 九娘不必多禮,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她打眼一瞧,隻見何九娘一身薄紅襦衫, 下著鬱金裙,輕移蓮步走入堂中,臉若芙蓉,身姿嫋娜,比三年前又添幾分嬌豔,不免想起病榻上的愛子, 心中越發惻然。


  祁三夫人道:“隻是什麽?”


  婢女答道:“何家娘子出來時眼睛又紅又腫,想是一直在哭。”


  祁三夫人聞言臉一沉:“我知道了。”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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