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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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越一說“回家”, 堂中眾人臉色大變，太子陪太子妃省親三日,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如今隻過了一夜便要離開，恐怕不消半日，全長安都會知道沈家觸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出言挽留，他們隻能看著太子和太子妃相攜而去, 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也是一怔，這還是第一次從尉遲越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上輩子嫁給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後”, 便是稱她“阿沈”。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仆嚐繪有砥柱山圖一卷，待仆取來與殿下觀覽。”
到後來兩人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在席間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畫起運路圖，邊畫邊與尉遲越分說自己的想法，尉遲越時而頷首，時而蹙眉，不時提出質疑，邵安毫不見外地反駁他。
尉遲越眼睛一亮：“願聞其詳。”
飲了兩杯酒，邵安道：“殿下，仆少年時遊學四方，曾在三門砥柱山一帶停留，方才殿下所說的漕路險隘處，仆倒有個設想……”
尉遲越從未見過尋常夫婦如何相處，隻覺十分新鮮，邵安生得儀表堂堂，又是進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雙全，不成想竟有幾分懼內，想來那邵夫人是個厲害彪悍的人物。
眾人都笑起來。
尉遲越一嚐，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卻比邵度外釀酒強多了。”
邵安連忙道：“殿下嚐嚐這羊炙，是拙荊的拿手菜。”說罷用刀從整隻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肉，放到尉遲越的盤中。
嶽氏一臉不服氣。
邵安得意地對妻子道：“你聽聽，太子殿下都說好，往後別再說我糟蹋糧食了。”
尉遲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這酒與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過他還是捧場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絕技。”
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嚐嚐仆自釀的燒春。”
不一會兒，兩個仆婦端了食器、酒肴上來。
太子倒是毫不介懷，入鄉隨俗地在案邊坐下。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圍著一張七尺見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時之間變不出許多獨用的小食案來，倉促間連借也來不及。
本來邵家人將正堂用屏風隔成兩半，將男女分作內外兩席，可賓主總共才六個人，這麽一分，每席才三人，著實沒必要，最後尉遲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麽內外，將屏風撤了吧。”這才並作一席。
邵家隻有兩個仆役，嶽氏、邵芸和邵澤都去幫忙，虧得嶽氏能幹，不到一個時辰便置辦出一席像樣的飯食。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自從寧沈兩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進東宮受委屈，方才親眼見到太子溫言款語，又當眾牽她的手，心裏一塊石頭才落地。
嶽氏點點頭：“看見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總算能放心了，不然怎麽對得起你過世的阿耶阿娘……”說到摯友，她的眼眶又紅起來。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別擔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嶽氏歎了一口氣，幫她把鬢邊一縷散落的發絲捋到耳後：“你阿舅和舅母沒什麽本事，幫不上什麽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訴一訴，盡管告訴舅母。”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問，報喜不報憂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支走了女兒，嶽氏放下門簾，方才執起沈宜秋的手，眉間現出憂色：“娘娘，原本說的好好的回沈家省親，怎麽隻住了一夜便往這兒來了？”
嶽氏不勝其擾，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廚下給我盯著去，少在這兒胡唚！”
邵芸吐了吐舌頭：“我說笑呢，阿娘真當我是三歲孩童呢。”
舅母不曾明說，但沈宜秋明白，這是替她考慮，免得她惹來物議，叫人說她得意忘形。
轉頭對沈宜秋道：“娘娘莫聽她胡亂攛掇。”
嶽氏氣不打一處來，往女兒身上拍了一下：“虧你也是做阿姊的，成日就知道玩，娘娘才入宮幾日，你就去鬧她！有什麽好玩，無非屋子多幾間，牆高些……曲江池、樂遊原還不夠你玩！”
邵芸道：“好啊好啊，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跟著你回去。”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算小，過幾日請阿姊來玩一回，阿姊便知好不好玩了。”
邵芸卻是毫不見外，抱著沈宜秋的胳膊道：“東宮什麽樣？好不好玩？”
嶽氏忙拍開她的手：“去！沒個尊卑！”她雖也覺外甥女哪裏都出挑，但天家不比別的人家，太子又豈是尋常夫婿。
邵芸大大咧咧道：“阿娘，我就說你鎮日杞人憂天，我們小丸這麽好，誰見了能不喜歡。你看小丸嫁出去幾日，越發好看了。”說著便去拉沈宜秋的胳膊。
沈宜秋笑道：“舅母莫擔心，太子殿下待外甥女很好，舅母別見外，還同以前一樣叫我小丸便是。”
一進屋裏，嶽氏便拉起沈宜秋的手：“小……娘娘在東宮可好？太子殿下待你……”
邵安將尉遲越延入前堂，沈宜秋隨著舅母、表姊去了後院，邵澤則負責招呼和安置東宮來的內侍、隨從等人。
嶽氏扶了扶額角，差點沒暈過去。
尉遲越忍不住揚起嘴角，上輩子他隻知沈宜秋的舅父是進士科出身，畫得一手好丹青，為官很踏實，卻不知他是這樣的性子。
此時經夫人一提醒，這才察覺自己大約是給外甥女丟臉了，趕緊亡羊補牢：“殿下莫要見怪，左近便有騾馬行，賃馬租車都十分便捷，故此不曾蓄馬。”
他們家也實在算不得多窮，至少這園宅還是自己的，許多與他差不多品級的朝官在長安買不起宅子，還得賃宅而居呢。
嶽氏趕緊在後麵扯他衣擺，邵安為人落拓不羈，頗有幾分名士做派，想什麽便說什麽，也不以貧寒為恥。
邵安微露赧色：“此馬是仆向郭侍郎借的。”
路過馬廄，尉遲越不經意瞟了一眼，裏麵有一頭騾子和一匹馬，馬倒是上好的大宛馬，油光水滑，膘肥體壯，他隨口讚道：“好馬。”
尉遲越對邵家人也沒什麽好感，沈宜秋當初和寧彥昭議親，便是邵家牽的線。若不是沈宜秋再無別的親人，他也不樂意上這兒來。
最可恨的是此人全不知避嫌，目光老在沈宜秋臉上打轉，裏麵是不加掩飾的關切和擔心。
尉遲越又看了邵澤一眼，心道，此人果然生得相貌堂堂，魁偉非常，隻是比他還高出兩寸來許，實在長大得過分，便顯得粗蠢。
邵家人哪裏敢把太子的客套當真，連道不敢當，不過太子能說這話，也是對太子妃的看重之意，邵安和嶽氏都鬆了一口氣，忙將太子妃夫婦迎入屏門內。
他目光一閃，握住太子妃的手道：“諸位請起，宜秋的家人也是孤的家人，不必多禮。”
又看了一眼邵夫人嶽氏及其一雙兒女，目光落在沈宜秋的表兄邵澤身上。
他隻好道：“是我們臨時起意，多有叨擾。”
雖然已從太子妃口中得知邵家的屋宅如何狹小，但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這“狹小”兩字絕非虛言和謙辭。
尉遲越掃了眼連瓦都沒覆的素土矮牆，窄小的窄門，素平無瓦的影壁，低矮的房舍，實在也說不出“過謙”兩字。
邵安向太子夫婦行禮，滿臉歉意：“不知殿下與娘娘駕幸，有失遠迎，寒舍偏狹簡陋，還請殿下與娘娘恕罪。”
他隻得吩咐輿人將輅車駕回東宮，明日晌午再來接。
尉遲越先時還擔心院子裏停不下自己的金輅車，卻是多慮了，因為他的車壓根進不了院子，除非把門連同半堵牆都拆了。
金輅車停在邵家宅門外，太子妃夫婦不得不下車步行。
邵家夫婦連同一雙兒女已在門外跪迎。沈宜秋的舅父邵安在戶部上班，聽到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來，馬還是向上峰借的——他家隻有一頭騾子一頭驢。
他們巳牌時分從沈府出來，到得邵家時已近午時。
來遇喜領了命，便即去安排各種事宜，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改道去城南，他們下麵人卻多出許多事來，要告知金吾衛淨路，又要派人快馬加鞭去邵家報信，安排接駕事宜。
又對沈宜秋道：“太子妃便與孤共乘一車吧。”太子和太子妃的座駕都不小，想來那邵家也沒有多少地方停放車馬。
尉遲越始料未及，清了清嗓子對來遇喜道：“讓鹵簿回東宮，留四個侍衛，兩個黃門，兩個宮人伺候便是。”
她隻得如實道：“啟稟殿下，妾舅父家隻有兩進小院，四五間房舍，恐怕隻能容納十數人。”
沈宜秋無可奈何，要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自行領悟“狹小”的真意，怕是不能夠。
又對來遇喜道：“分出一半人馬，先回東宮，餘下的隨孤去嘉會坊。”
他頷首道：“倒是孤思慮不周。”
尉遲越略感意外，他自小長在皇宮，便是偶爾出宮，駕幸的也都是高門華族的府邸莊園，無一不是崇門豐室、洞戶連房。沈宜秋的舅父邵安時任從六品戶部度支員外郎，他料想著家中也不會太貧寒，倒是不曾料到他家園宅如此狹小，連上百人、幾十匹馬都容納不下。
她也的確思念阿舅一家人，行個禮道：“妾拜謝殿下恩典，隻是舅父家院落狹小，恐怕無法容納這些車馬從人。”
大約是二伯母說的話叫他聽了去，激起了他的義憤——尉遲越這人最是護短，一旦他將你劃入自己人的範疇，諸事便會寬容許多。
沈宜秋明白這是尉遲越替自己做臉，心中暗暗歎息，看來他對自己還是憐憫居多。
如此一來，旁人也知道，得罪他的是沈家，與太子妃無涉。
她在沈家受了委屈，說不定見一見舅家人，可以得到一點安慰。
尉遲越道：“孤既答應陪你省親三日，沒有此時回宮的道理。”他記得上輩子沈宜秋與舅家很親近，時不時召舅母和表姊入宮，直到他舅父外任，他們舉家遷往江南，她還著實失落了一陣。
沈宜秋嚇了一跳：“殿下……”
尉遲越點點頭，撩開車帷對騎馬跟隨在車邊的大黃門來遇喜道：“去嘉會坊。”
沈宜秋雖感納悶，麵上不顯，隻是道：“殿下沒記錯，確是嘉會坊。”
此事不光彩，自不能叫人知曉。
尉遲越有些心虛，他之所以知道太子妃舅家在何處，是因為上回聽了賈七賈八兩兄弟的報告，這才去查了她表兄的底細。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微露詫異，尉遲越從來不關心這些事，上輩子做了十多年夫妻，恐怕他也不知道她阿舅家是在長安縣還是萬年縣，遑論哪個裏坊了。
不過此時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尉遲越定了定神，若無其事道：“孤記得太子妃的舅父家在城南嘉會坊？”
她說話一向是這麽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禮，尉遲越習以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驀然發覺，新婚夫婦之間豈有如此說話的，簡直就像下屬稟事一般。
沈宜秋不明就裏地扶著宮人的手下了厭翟車，登上輅車，對尉遲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正盤算著，厭翟車忽然停下來。一個黃門在車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請娘娘移駕輅車。”
可尉遲越對她的態度卻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熱，說不上來到底是厭棄還是憐憫，或許兼而有之。
這會兒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願，尉遲越已經對沈家人深惡痛絕，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彈劾，貶官降職，至少是升遷無門了。
他正思忖著，輅車已駛出坊門，正要往北行，他撩開車帷，命輿人停下車。
方才一時衝動離開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會知道沈家得罪了東宮。盡管他並未將太子妃與沈家視為一體，但旁人不會這麽看，哪裏都不缺趨炎附勢、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徑直回宮，沈宜秋這個太子妃定會叫人看輕。
尉遲越靠坐在絮了絲綿的織錦墊子上，厚厚的車帷將喧囂隔在外頭，嘈雜的車馬人聲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思考。
沈家眾人各懷心事，將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門外，望著太子的鹵簿漸行漸遠，這才回到家中，關起門來，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還有範氏那個蠢婦，賣弄口舌，連累他被太子遷怒，青雲直上是不用想了，但願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別對他趕盡殺絕才是。
車馬已經在外院等候，此時沈家兄弟諸人已經知道青槐院中發生的事，沈大郎垂頭喪氣，沈二郎臉色鐵青，恨不能將長房除之而後快，心裏又罵母親糊塗，昨夜太子將那兩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長房侄女又做出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著他們瞎胡鬧，還將他蒙在鼓裏自行其是。
尉遲越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麽。
沈宜秋聽他問得古怪，心下狐疑，謹慎答道：“一應物品都有宮人照管，應當沒有遺落。”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怎麽忽然關心起這些細枝末節來了，便是落下什麽，派個黃門來取便是。
尉遲越走到院門口，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對沈宜秋道：“東西都帶了？別遺落了什麽。”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後往外走。
下人們不敢多問，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埋頭收拾，手腳比平日還快了幾分，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
想來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裏出了什麽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連帶著太子妃也被遷怒。
宮人和內侍們見太子不發一言，臉色不豫，太子妃雖然神色如常，但兩人之間一句話也沒有，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來，雖說算不上蜜裏調油，卻也相敬如賓。
兩人一時無話，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鳳儀館”，沈宜秋便即命宮人收拾箱籠和器具，預備擺駕回東宮。
沈宜秋不露聲色地把遭罪的手揣進袖子裏，輕輕揉了揉。
尉遲越的臉色仍是沉沉的，未見稍霽，不過好歹放開了她的手。
這是要她和沈家劃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對這些親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點點頭“嗯”了一聲。
出了院子，尉遲越低頭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給我，便是我尉遲家的人。”
太子這雙手可以拉開七石弓，此時隻是稍稍用了點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見他心緒不佳，她不敢這時候拂他逆鱗，咬著牙忍了。
尉遲越心一沉，不由鬆開手，低頭一瞥，隻見沈宜秋臉上立即掠過如釋重負的神色，尉遲越不知怎麽有些煩躁，又握住她的手，攢得更緊。
被他握著手，她感覺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緊張。
尉遲越牽著沈宜秋大步往外走, 他緊緊攢著的這隻手, 手指長而纖細, 手背有些單薄，手心卻是軟軟的, 此時這手就如一隻受驚的雛鳥, 在他的手心裏不敢動彈, 卻逐漸變得冰涼, 手心裏微微沁出冷汗。
她的手被尉遲越攢在手裏,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有抽出去。
那一句“回家”更是讓她啼笑皆非, 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 東宮又何嚐是她歸處？
尉遲越也跟著起身：“孤也隨阿舅去書房。”
說罷對其他人作個揖，道聲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待他們走出廳堂，邵芸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這太子殿下……怎麽和我想的不大一樣……”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647377658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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