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婚（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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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 竟陵王尉遲曠，這一世卻換成了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
單看品級雖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個閑散宗室郡王，盧思茂卻是實權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見大媒換了人, 越發確定這個尉遲越從裏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 絕不會是上輩子那一個。看來重活一世，也並非所有事都一成不變。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著的眾宮人，淡聲道：“我這裏沒什麽別的規矩，隻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
眉嫵無法，隻好噙著淚退了出去。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餘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眾，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後便會將她收為媵妾。
眉嫵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點點頭：“眉嫵，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稟娘娘，奴婢賤名眉嫵。”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鬥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寢，似乎於禮不合……”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麽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宮人們大吃一驚，麵麵相覷，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去殿後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發髻，換上寢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隻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鑽進被子裏，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這麽想著，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眾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此時她累了一天，隻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別的心思，這些不急於一時，一個一個清理幹淨便是。
殿中早已設下禦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著入了內殿。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巹酒，禮就算成了。
至於為何歡喜，這還用問麽！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麽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轆轆，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隻淺淺嚐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後下了輅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從沈家帶來的仆從婢女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仿佛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彩，紗幔飄浮，燈台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將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兩人各自乘了輅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後麵跟從相送。
他看了自己袞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鐫刻在了沈氏的心裏。
尉遲越看在眼裏，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後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於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掛礙，一喜一悲都被別人牽動著，再沒有自在可言。
宮中有美酒佳肴，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裏，那便等同於打入冷宮了。
便是妃嬪犯了錯，隻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嬪妃，也不會動輒將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舍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沈宜秋暗自慶幸，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向往之情。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麽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後做了什麽，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沈宜秋暗暗歎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尉遲越身著袞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曆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塗了隻王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塗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塗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塗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塗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麵如敷粉，唇似塗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官，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隻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從懷裏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紮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兩隻大雁。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隻稀裏糊塗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隻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隻是公雁是母雁？”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隻卻是隻不畏強權的雁中豪傑，衝他大叫一聲：“嘎！”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吉兆。
尉遲越隻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隻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隻突然爆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裏牢牢記上了一筆。
尉遲越下了車，心裏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製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於停在沈府大門外。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她便站起身，由著宮人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輅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爭睹，盡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眼巴巴地將皇帝盼走，尉遲越隻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願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輅車，帶著鹵簿，向沈府行去。
他隻覺充當禮官的侍中大約是成心與他作對，故意將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身離座太慢。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隻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於張皇後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女，對婚禮也沒什麽憧憬，隻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著司禮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換上沉重得袞冕服，乘著金輅車到承天門，接受群官朝拜，然後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卻也絲毫不比她輕鬆。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她隻盼著能早點將這一天熬過去。
可重來一遭，她隻覺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壓得她脖子疼。
若她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隻見過一麵，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著希冀。
闔府上下群情激昂，隻有沈宜秋平靜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雲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遺憾自不必說，婢仆們隻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偷奸耍滑的，如今爭著搶著去前頭幹活。
沈家其他人盡管叫無情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顏麵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可憐他們一心想將自己女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葉，如今好似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著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大郎夫婦尤其緊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眾人如臨大敵。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後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她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好在她上輩子都經曆過，一回生二回熟，禮儀雖繁冗，她學起來卻也遊刃有餘、駕輕就熟，讓那女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後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嫻雅，行止儀態竟勝過許多入宮多年的嬪妃。
轉眼到了七月裏，眼看著大婚在即，宮裏遣了若幹女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閑日子便到頭了。
貞順院門前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餘，沈家人碰了無數個軟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隻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隻顧一人得道成仙，並不願意攜帶雞犬，隻能望洋興歎，在背後唾罵幾句，卻也不敢當麵開罪於她。
她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將她轟出了院子。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克死了雙親，縮成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那段時日，他們主仆幾乎是相依為命。
那時候沈宜秋剛回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下人，沈老夫人隻留下她一個，連自小帶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無禮”、“言語粗俗”、“音聲不雅”，被遣出了府。
素娥是從西北跟著沈宜秋來沈府的，與土生土長的湘娥還不同，她眼中隻有自家小娘子，聽見沈三娘那樣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絞一樣。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來，冷冷對素娥道：“送客。”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鉛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臉色一變，冷聲打斷她：“我無需三堂姊可憐，你有這份閑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麽？善壽寺的梧桐看來是不靈驗了，下回換薦福寺的文柏試試。”
沈三娘冷笑了一聲：“你別裝傻充楞。以前四娘他們說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們說你克親，我還打心底裏可憐你……”
沈宜秋隻覺莫名其妙：“阿姊以為妹妹該同你說什麽？”
沈三娘默不作聲地僵坐了一會兒，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沒有話同我說麽？”
沈宜秋淡淡道了聲謝。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宮，便送與你添妝吧。”
沈宜秋一看這光景，便知道盒子裏裝的必是那對鈿頭釵。
沈三娘讓婢女把禮物呈上，卻是當日她赴花宴，皇後賞賜的若幹匹宮錦彩段，此外還有一個木盒子。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裏發毛。
她嘴裏說的是添妝，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三娘麵無表情道：“不必叨擾，我來與七妹添妝，稍坐片刻便要走。”
這三堂姊最是難應付，沈宜秋一見她這模樣頭皮便陣陣發麻，上前行禮叫了聲“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僵著一張臉走進來，她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圓而平的臉越發像個發麵團。隻見她嘴唇幹涸起皮，眼皮腫起，鼻尖發紅，顯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場。
也不知這回是誰，她正思忖著，素娥已將人帶進來了。
盡管她擺出車馬不肯想幫，可還是有許多人存了僥幸之心，因此臨時抱佛腳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沈宜秋來者不拒，但若有財帛禮物，無論多少輕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請她在太子麵前“美言幾句”，或是暗示她幫忙謀個一官半職，她便直言愛莫能助。
因此心思活的便聞風而動，想趕著她還未出閣先結個善緣。
沈家眾人固然豔羨沈七娘的好運氣，卻也慶幸選中的是沈宜秋這個孤女——她沒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隻能靠著叔伯和堂兄弟了麽？
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尋常，隻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將來的皇後。
國朝儲位之爭司空見慣，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叫人拉下馬，可尉遲越幾個年紀相當的兄弟無論手腕還是資曆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又監國數年，羽翼已豐，將儲君之位坐得穩穩當當，自本朝立國以來絕無僅有。
雖然她不樂意嫁給尉遲越，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旁人眼中是塊惹人覬覦的大肥肉。
她歎了一口氣，隻得停住腳步。
沈宜秋送走了四嬸，打了個哈欠，正要回房繼續會周公，才出東廂走到廊廡上，忽地又聽有人叩門。
芙蓉將方才七娘子與四夫人的話學了一遍，沈老夫人聽得雙眼發直，連聲罵著“孽障”不休：“當初就該將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滅!”
青槐院卻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孫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會來負荊請罪，誰知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沈七娘，卻等來了灰頭土臉的芙蓉。
這幾日她正氣悶，誰知沈宜秋得寸進尺，竟還送了美婢膈應她，饒是她平日智計百出，自詡女諸葛，此時也一籌莫展，隻能氣急敗壞地摔了兩隻杯子三個碗，倒在床上抱著被子哭。
沈四娘前陣子剛定下一門好親事，說的是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孫，本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沈宜秋忽然飛上枝頭成了真鳳，登時將她的風頭搶盡，與東宮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當下在四個美婢中挑挑揀揀，費盡心機挑了兩個姿色稍遜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將另外兩個送去了二房。
蕭氏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這七娘子真是鳳凰命？要不小小年紀怎有這樣的氣勢？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對而坐，她卻絲毫拿不出反駁的勇氣。
眼下想來隻覺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國公府，雖是庶女，但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
蕭氏叫她說得啞口無言，隻是唯唯諾諾，暈暈乎乎地帶著五個婢子出了貞順院，這才愕然發現，方才自己一直被個十五歲的小娘子牽著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嬸也說了，芙蓉是老夫人身邊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離不得的。這卻是不能隨便送與阿嬸了，還請阿嬸替我還給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領了。”
蕭氏一聽不止膈應她，二房也有份，心裏立時好受了些。
沈宜秋又道：“阿嬸別見怪，我與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嬸先挑兩個，剩下的兩個便有勞阿嬸送去給二嬸，四姊剛議定了親事，想來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與她作陪嫁。”
蕭氏眼前一黑，她不說便罷了，偏這麽叮囑一句，也隻好給女兒作陪嫁了，否則將來問起來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藝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讓八妹如虎添翼，阿嬸切莫用作他事，辜負了祖母一片苦心。”
蕭氏可不敢擔這藐視太子妃的罪名，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道：“那阿嬸就替你八妹謝謝你了。”心裏將婆母又罵了幾十上百倍，不過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們作主，大不了養幾天送人。
沈宜秋虎著臉，佯裝生氣：“若是阿嬸再與我見外，便是看不上我。”
可作母親的，誰樂意給自己新婚的女兒塞幾個妖妖調調、色藝雙絕，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蕭氏叫她噎得不輕，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確，沈老夫人將這些人給了她，她便做得了這個主。
沈宜秋道：“祖母將人賞了我，這些人便是我的，我願意給阿嬸，祖母一定沒有二話。阿嬸不必客氣，咱們都是沈家人，同氣連枝，日後八妹出閣，有祖母挑的人幫襯著，我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蕭氏嚇了一跳，忙擺手：“這如何使得？”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嬸這麽說，我就私自作主，將其中二人送給阿嬸。”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離不了的，她也與了你，換了別人她哪裏舍得？還有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見著好，想替八娘要一個來，阿姑說你一個人在東宮不易，身邊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叫我們誰也不許搶。”
蕭氏硬著頭皮繼續道：“你看，阿姑心裏還是疼你的。”
沈宜秋依舊笑而不答。
她本想說疼愛，但是連自己都不信，便臨時改了口。
不過既然受命，她也隻得繼續勸道：“別看阿姑待你嚴厲些，說實話，你這許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蕭氏被迫從中斡旋，本就不甚情願，見沈宜秋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越發覺得自討沒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她說得苦口婆心，口幹舌燥，但沈宜秋仍舊無動於衷，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頓了頓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絆，可說到底同氣連枝，這世上沒有比自家人更親的了。你年紀小，有的事還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後妃，不管哪朝那代，與家族總是共生共榮、相輔相成的。說句不恭敬的，譬如當今皇後娘娘，若沒有張太尉，她在宮中的日子有這麽舒心自在麽？”
蕭氏又寒暄了幾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急躁，興許待晚輩嚴厲些，可常言道，百善孝為先，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又怎麽能與她計較呢？”
沈宜秋道：“有勞阿嬸費心了。”
蕭氏站起身，親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嬸來看看你這裏有什麽可以幫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紀這麽能幹，這些事便是曆練多年的主母也要焦頭爛額，難為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她不動聲色地向蕭氏行個禮，叫了聲“阿嬸”。
沈宜秋一見這些熟麵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卻拉不下臉來，找了長媳做說客。
至於這個芙蓉，看著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卻在她最艱難的時候背主求榮，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獻策獻計，恨不能將她拉下後位。
沈宜秋前世隻道祖母替她著想，將這些人照單全收，可尉遲越連她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見，對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顧。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張，大著膽子去自薦枕席，觸怒了尉遲越，自己被逐出宮去，連帶著沈宜秋也沒落著好。
可沈家這樣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這類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養，挑選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錦衣玉食地養著，請專人教授樂舞琴書，長成後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樂、侍妾，一部分當作禮物饋贈同僚，剩下一些則陪著小娘子出閣，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時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邊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則是她祖母精心替她準備的侍婢，名為跟去東宮伺候她，實則是幫她爭寵固寵用的媵妾。
到得東廂，房中除了四房的嬸嬸蕭氏，還有五個婢子，一個是祖母身邊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個是容貌嬌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麵孔。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亂的鬢發，吩咐湘娥：“請夫人到東廂坐，我換身衣裳便來。”
剛問出口，便有婢子來稟：“四房蕭夫人來給七娘子添妝。”
沈宜秋半睡半醒間聽見素娥輕輕的喚聲，便即醒轉過來，無奈道：“又是誰來了？”
湘娥也覺甚是煩擾，站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的褶子：“我去前頭看看是誰，你去叫醒小娘子，記得輕緩些，別唬著她。”
“對，對，就是這詞兒，早上五房、七房才來過，這會兒又不得清淨，今日也不知要來幾撥人。”素娥嘟著嘴埋怨。
湘娥笑道：“門庭若市，車馬闐咽。”
素娥柳眉一擰，滿臉不耐煩：“又來了又來了！一早不知道燒香，事到臨頭來抱佛腳。見天地往咱們院裏跑，跟四月初八趕廟會似的。小娘子說這叫什麽來著？”
兩人正說著，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湘娥性子沉穩，心腸又軟，聞言道：“你這又是何必，不答應便是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當初沒去成皇後娘娘的宴席，她看著沒前程了，第一個拍拍翅膀另尋高枝，妄我們這些年當她是姊妹，現在見小娘子飛黃騰達了又來吃回頭草，叫我叉著腰狠狠罵了一通，抹著眼淚跑了。”
湘娥道：“你答應了？”
素娥嫌惡地撇了撇嘴角：“這會兒來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讓她回貞順院來。”
湘娥頓時會意，她說的是原先與他們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笑著指指晴藍無雲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道：“什麽都不說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兩人都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素娥轉了話鋒：“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昨日去庫房領香丸，你猜我遇見誰了”
湘娥也有些唏噓，咬了咬下唇道：“姻緣天定，小娘子與寧公子，就是差了那麽點緣分。”
素娥不由歎了口氣：“隻可惜了寧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說，心裏定然不好受的。”
她回頭往廊廡上看了看，隻見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團扇搭在肚子上，半闔著眼皮，頭輕輕地一點一點，看樣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來，我隻道咱們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誰知她竟有這等能為，也難怪聖人和皇後娘娘要選她做太子妃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揮著小婢子們翻曬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忽然天降大運，仆婢們頓覺揚眉吐氣，一時間個個挺直了腰板，走路帶風。沈宜秋本想約束一二，轉念一想，他們憋屈了這麽多年，難得高興一回，她又何苦敗興，便由他們去了。
沈宜秋要嫁給太子為妃，最高興的大約就是貞順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他們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閑氣，吃了多少暗虧，連去廚房領幾樣飯食，都得跟在後頭撿人家挑剩下得。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裏，越發對他們家小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也不見她怎麽奔忙，鎮日在榻上躺著，偶爾動一動嘴皮子，卻將一應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貞順院的一眾婢子這些時日忙得腳不沾地，陀螺般轉個不停，但卻忙中不亂。
上輩子這些事宜雖未經過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處處留心、時時留意的性子，看過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執掌後宮多年，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裏，這些小事自是遊刃有餘。
可沈老夫人卻打錯了算盤。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隻作壁上觀，心裏想著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從未經曆過這等大事，不出幾日便會左右支絀，隻能向她服軟，懇求幫助。
本來她和寧十一定親，妝奩已在準備著，可如今突然不嫁寧家嫁東宮，許多東西便不合禮數了，須得重新備過。
婚期定在八月, 竟比上輩子還早了一個月。
盧尚書登門後不久, 賜婚的旨意也到了, 這婚事便成了定局。
一想到張皇後，沈宜秋便啼笑皆非, 按說她該怨張皇後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緣, 然而想起皇後上輩子對她的回護，又實在生不出什麽怨懟來，隻能苦笑——他們姑媳大約真是宿世的緣分。
沈宜秋不敢苟同, 尉遲越是捏著鼻子娶她，對沈家也未見得有什麽好感, 哪會操心這種事，多半還是出自張皇後的授意。
沈老夫人卻是喜不自勝，連孫女頂撞迕逆於她的事都暫且放到了一邊, 滿麵紅光地道：“盧公出身名門，官居宰輔，德高望重, 太子殿下請盧公為婚使, 可見對我沈氏的看重。”
說完她翻了個身，將被子一卷，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尉遲越，又困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擁緊綿軟的衾被，重來一次，她是不會這麽傻了。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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