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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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會兒，便有仆婦領著個身著鵝黃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碩的年輕婦人走來。
沈宜秋一見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脹起來。
賈七沒好氣地睨他一眼：“要說你去說，自討沒趣還沒討夠麽？”
走到廊上，賈八回頭張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書房，壓低聲音道：“阿兄，沈家小娘子和寧十一說親的事，要不要稟告殿下？”
兩人隻得怏怏地退了出去。
賈七和賈八兩人巴巴地來稟報，自然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可還沒來得及將寧、沈兩家議親之事稟報給太子，先就吃了個掛落。
消息傳來時，尉遲越正在東宮內書房中批奏折，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淡聲道：“孤看起來很閑麽？這些細微末節就不必來稟報了。”
當天夜裏，沈宜秋佛誕日要隨舅家去進香的消息，便傳到了尉遲越的耳朵裏。
幾日後，嶽氏便叫仆人來傳話，她與寧二夫人已經商定好，下個月初八佛誕日，兩家去城南聖壽寺進香，趁此機會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麵。
可沈老夫人看重臉麵，絕不會在舅母跟前落下話柄，叫外頭人說她苛待孫女。
沈宜秋知道她是徹底將沈老夫人得罪了，但她並不後悔，若是眼下服了軟，那她隻有任由祖母擺布的份了。
此後多日，祖母再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沈宜秋跪得雙膝紅腫，連敷了好幾日藥方才消了腫。她自己還沒什麽，倒害得素娥哭了好幾場。
沈宜秋這一跪就是兩個時辰，直跪到正午，海棠方才扶她起來。
沈老夫人眼風如刀，在她臉頰上狠狠地刮了兩下，到底什麽也沒說，徑直回內室去了。
沈宜秋乖乖退到廊下跪倒在地。
嶽氏心滿意足地告辭，沈老夫人盯著孫女看了半晌，忽然厲聲道：“跪下！”
沈宜秋以往一見祖母這神情便心驚膽戰，如今卻是無動於衷，垂下眼簾，略帶羞澀卻又堅決地道：“有勞舅母安排。”
沈老夫人緊抿著唇，皺著眉盯著孫女，法令紋像兩條深深的溝壑。
嶽氏見沈老夫人沉吟，心裏有些著急，大著膽子道：“七娘怎麽想？可願意和寧公子見上一麵？說到底還是你過日子，我們做長輩的，隻是一心盼著你好罷了。”
沈宜秋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計較。
何況，她不肯上進，難道旁人還能拿刀架她脖子上？
到時候由著沈家人作主，還不知會把她嫁到什麽樣的人家。
不過舅舅和舅母一心為她打算，寧家的家風也正，若是回絕了這門親事，恐怕舅家也不敢再替她說親了。
送往迎來是免不了的，三不五時還要與官家女眷甚至宮中的太後妃嬪周旋，與她守著一畝三分地悠閑度日的理想相去甚遠。
寧十一年紀輕輕便是天子近臣，他的夫人自然也輕鬆不了。
沈宜秋是嫌他太出息了。
不過沈宜秋對這樁婚事也不算滿意，隻是理由與祖母大相徑庭。
要不是寧家如今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也輪不到她這個隻有麵子、毫無裏子的破落戶撿個大漏。
沈宜秋曾在大朝會上遠遠見過寧十一郎一次，彼時他已有玉郎之稱，是長安城中無數小娘子的春閨夢裏人。
若是尉遲越沒死，寧十一不出意外肯定會官至宰輔。
當然後來寧十一郎成了尉遲越的左膀右臂，這是誰也沒預料到的。
最重要的是，寧老尚書當初站錯了隊，一早被架空了權力，這二十年來幾乎長年在東都養老，子孫雖然才學出眾，卻始終得不到重用。
寧老尚書已經九十高齡，眼看著就要致仕，晚輩中沒有穿紫著緋的，且寧家根基算不得深，雖是書香門第，到底和沈家不能比。
沈宜秋知道祖母是有些看不上這門親事的，孫女過得是否舒心，在她絕不是最重要的考量。
可惜這些並不能打動沈老夫人，嶽氏費了許多口舌，沈老夫人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且寧家家風嚴正，四十無子方能納妾。小丸若是嫁過去，定然不會受委屈。寧家公子雖然還是白身，但才貌出眾，做的詩文連聖人都讚不絕口的。”
嶽氏忙道：“寧老尚書是郎君座師，平日是時常來往的。寧二夫人是個好性兒，二房的幾位少婦人也都是知書達理之人，將來妯娌間定不會有什麽齟齬。
她頓了頓又道：“那寧家公子，如今還是白身？”
沈老夫人這才道：“舅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芸娘這孩子老身喜歡得很，下回帶她一起過府來。”
“不比小丸大方嫻雅又知進退，又是貴府這樣的出身，若是嫁個尋常人家，才是辱沒了她。”
她忙不迭地解釋：“不瞞老夫人，阿芸這孩子叫我們養得沒規沒矩，高些的門楣我們是不敢高攀的。將來找個小門小戶嫁了，往後淘氣了也好說話。
嶽氏這才回過味來，沈老夫人這是在質疑那親事有問題，若真是好親，為何不留給自家女兒。
沈老夫人道：“不知可曾定下親事？”
嶽氏一時沒轉過彎來，老實回答：“回老夫人的話，他們表姊妹是同歲，芸娘還大了兩個月。”
沈老夫人答非所問：“舅夫人家的芸娘與我們七娘是同歲罷？不知老身是否記岔了……”
待沈宜秋止了咳，嶽氏問道：“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嗔怪道：“這孩子，這麽大了還如此莽撞。”
他明年就會高中進士科榜首，接著入翰林院、中書省，成為尉遲越最親信的心腹之臣。
沈宜秋咳得淚眼婆娑，寧公子倒是沒什麽不妥，是太妥了。
嶽氏連忙拍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怎麽了？可是這寧公子有何不妥？”
萬萬沒想到，舅母替她說的竟然是寧家十一郎！
沈宜秋正吃著茶，一聽這話，一口茶差點沒嗆進鼻子裏。
嶽氏道：“是寧尚書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無話可說。”
她這麽一說，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趕走了，隻得捏著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說的是哪家公子？”
沈老夫人正盤算著怎麽找個借口支開孫女，不想嶽氏卻摟著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來參詳參詳，往後日子是你自己過，若是不稱意，盡管同舅母說，別礙著情麵輕易應下。”
嶽氏鬆了一口氣：“既然老夫人這裏還不曾定下，晚輩這裏倒有一門好親事。”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搖搖頭道：“七娘還小，她上頭幾個堂姊還未出閣，慢慢物色，不急於一時。”
沈宜秋隻當沒看見，舅父舅母不會害她，替她說的親事不會差，但沈老夫人卻未必看得上，若是背著她一口回絕，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眼裏帶上了怒容。
然而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八風不動地坐著，甚至還微微仰著頭，聽得興味盎然。
這種時候，體麵人家的小娘子應該羞得抬不起頭，趕緊尋個由頭避開。
沈老夫人給孫女使了個眼色。
祖母眼裏規矩大過天，卻不知小門小戶沒那麽多講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時常能說得上話。
沈宜秋倒是不以為然。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斷然不會想到這婦人如此無禮然，就當著孫女本人的麵，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小丸已經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嶽氏先前叫沈老夫人連連打擊，有些暈頭轉向，這會兒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話，阿嶽今日登門叨擾，確有一事要與老夫人相商。
沈老夫人接過孫女端來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為何事？”
究竟如何為好，她也說不上來，隻是心裏澀澀的。
這樣的姿容和舉止，也隻有沈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才能養出來，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長大，恐怕也像女兒阿芸那樣又瘋又野。
嶽氏看著外甥女沉靜的側臉，輕柔舒展的動作，不由怔了。
沈宜秋道了聲是，起身走到茶爐前跪坐下來，端起越瓷葵口茶碗，開始分茶。
沈老夫人無論心裏如何想，麵上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點異樣，隻笑著吩咐沈宜秋：“茶湯沸了，與你舅母分茶。”
若是為了她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豈不是罪過？
沈氏這樣的膏粱之族，人事複雜，不比他們蓬門蓽戶，外甥女又沒有父母可以依靠，在嚴苛的祖母喉嚨下取氣，想也知道不容易。
嶽氏不由意外，隨即露出喜憂參半之色，沈宜秋當著祖母毫不掩飾親昵之態，她既欣慰又有些擔憂，喜的是外甥女並未與舅家疏遠，憂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她徑直走到舅母身邊，與她連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來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以往她見祖母譏刺舅家人，心裏雖難受，卻不敢說什麽，如今卻沒了那麽多顧忌。
世家最擅長含沙射影那一套，一邊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邊將人刺得體無完膚，隻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難堪。
沈宜秋見舅母窘得耳根都紅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嶽氏明白自己的話又叫沈老夫人尋出了紕漏，訥訥道：“老夫人莫見怪，晚輩並非此意。”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張羅後，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該多來走動，七娘雖姓沈，舅家也是至親，我這做祖母的也樂見她與你們常來常往。”
她臉上訕訕的，低頭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撫了撫鬢邊的散發道：“阿嶽不會說話，老夫人莫見怪。隻是數月不見小丸，一時高興，不小心失言了。”
嶽氏出身不高，為人耿直而單純，但並不愚鈍，一下子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倒有些喧賓奪主得意思。
沈老夫人笑得頗慈祥，陰騭紋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氣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須言謝？舅夫人快請坐。”
嶽氏想起早逝的摯友，如何能不傷感，可礙於沈老夫人在場不好多說，隻能撫著外甥女的頭發道：“小丸出落得越發好了，多虧了老夫人精心教養。”
沈宜秋如今十五歲，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模樣。
當初沈宜秋父母雙亡，嶽氏曾動過接她回去撫養的念頭，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畢竟是外姓，如何爭得過？便隻好作罷了。
她與沈宜秋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對這外甥女也是當自家女兒般疼愛。
嶽氏一把將她拉住，握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晌，忍不住紅了眼眶。
沈宜秋忙上前給舅母行禮。
上一回見到舅母嶽氏，還是在舅舅外放揚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別已有五六年。
隻是上輩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宮禁苑，始終聚少離多。
若說這世上有誰真心待她好，為她著想，除了從始至終一心護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賈八縮了縮脖子，嘟囔道：“還是算了吧……”
尉遲越氣定神閑地批完一堆奏折，將朱筆一扔，暗自哂笑。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裏進香又如何，難不成他還會上趕著去見她？絕無可能！Ldg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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