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歲。
前一刻她還在尉遲越的靈堂上擠兌何淑妃，不防一個腳滑，額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隻覺一陣劇痛襲來，兩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閣前的閨房。
罷了罷了，這女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其情可憫，他姑且大度些，還是將太子妃之位給她吧，橫豎上輩子也是她的，換個人倒也橫生枝節。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這幾日隻要一閉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鮮血，還有沈宜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像個百折不撓的債主，時刻提醒著他背上的情債。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見了那一幕……
若不是重生前看見沈氏為他殉情，這輩子他一定不會娶她。
當時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卻不喜她木訥呆板，回去後還鬱悶了一場。
沒幾日就是上巳了，上輩子他初見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東宮長壽院書齋，尉遲越正望著窗前的叢竹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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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頭，以她對沈四娘的了解，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說完這番話，沈宜秋便帶著素娥翩然離去。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兩聲，隨即又道：“這幾日飲食上著緊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廚房叮囑聲，我一吃杏仁便滿身起疹子，見不得風，誤了大事便不好了。”
素娥素來機靈，雖不明白主人用意，卻也順著附和：“是啊，往後四娘子、八娘子他們見了小娘子，還得跪下行禮呐！”
她輕咳兩聲，故意對婢女素娥道：“這回皇後娘娘設宴，定是打著替太子殿下選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選入東宮，看這府裏還有誰敢刁難我 。”
沈宜秋眼珠子一轉，立即心生一計。
這堂姊掐尖要強，自詡哪哪兒都出眾，凡事都要和她比出個高低。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腳，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見牆角有一片繡白蝶的淺蔥色裙角。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罷，別忘了我的話。”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個嗬欠：“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沈宜秋壓根沒聽見祖母問什麽，不過此題隻有一個正解。
“你以為如何？”沈老夫人問道。
沈老夫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兩隻鳥也分出了勝負，沈宜秋那隻果然反敗為勝，她頓覺心裏一陣雀躍。
影子裏有一雙雀兒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隻落了下風的鼓勁助威。
她看著垂眉斂目，一臉歉恭，實則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青磚地上的影子。
沈宜秋當年將祖母的話奉為圭臬，如今聽來隻覺陳腐可笑，隻聽了兩句便開始走神。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長篇大論的訓示，要旨不外乎婦德、女則那些陳詞濫調。
既然祖母如此說，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
她的母親邵氏出身寒門，沈老夫人大約是覺得自家貴族血脈叫她玷汙了，三不五時就要耳提麵命一番，以免孫女血脈裏的窮酸氣作祟。
沈宜秋目光閃爍，這“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無疑是指她母親。
沈老夫人嗤笑聲：“給你就收著罷，不過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兒，切莫學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
沈宜秋拜辭：“這是祖母心愛之物，孫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輕撫了一下匣中的釵子，眉目柔和了一瞬：“這是我當年的嫁妝，款式早已過時了，你拿去，著人重新打個時新花樣，覲見中宮打扮不可太素淨。”
沈老夫人把接過匣子，打開擱在身前幾案上。隻見大光明織錦墊子上擺著一對女仙紋金插梳，並一對纏枝石榴花樹金釵。
說罷她向婢女海棠使了個眼色，海棠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捧了個金銀平脫、嵌螺鈿的紫檀木匣子來。
沈老夫人見孫女仍是往日那嫻靜馴順的模樣，方才緩頰道：“規矩不能錯，不過也無須太板正，衣飾也可略鮮亮些，總要有些少年人的鮮活氣方好。”
不過要逃避花宴，法子卻有不少。
沈老夫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勸，若是明火執仗地違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壓下來，沈宜秋便毫無招架之力。
沈宜秋心裏如此想，麵上卻不顯，這些年她在宮中與尉遲越打交道，最擅長的就是陽奉陰違。
沈老夫人拿這些不肖子孫沒轍，卻來為難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沒意思。
餘下那些叔伯堂兄弟們一個個奢侈成性、不學無術。
她大伯成日鬥雞走狗、放鷹遊獵，二伯養了十八房小妾，舞女樂伎更是數不過來。
沈宜秋低下頭：“孫女謹記祖母教誨。”嘴角卻不由一撇。
沈老夫人見孫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話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門貴媛，你須得謹言慎行，切勿墮了父祖的聲名。”
她忽然生出種別樣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遲越一別兩寬，雲也淡了，天也高了，陽光也更燦爛了。
她看了眼後牆的直欞窗，窗外花影搖曳，春光正好。
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哆嗦，還是離尉遲越遠點，沒準還能壽終正寢。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膽地熬上十年，萬一熬成太後又死了呢？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種種，從心底生出股倦意來。
重活一世，還要將老路再走一遍嗎？
隻不過張皇後並非尉遲越生母，母子間不甚親厚，尉遲越對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見皇後替他選的正妃。
出身清貴，又沒有勢力，實在是上佳之選，皇後選中她一點也不奇怪。
她出身高門世族，家族卻已式微，有門望，無實權，父親還有個為國盡忠捐軀的好名聲。
經曆過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上輩子她就是在宴會上被皇後相中，不久後便選為太子正妃，嫁入東宮。
張皇後在曲江池畔設宴，名為賞花，其實是為太子尉遲越選妃。
沈老夫人見孫女氣定神閑，眼裏沒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後在曲江行宮設宴，你隨我同去。”
以前對上這雙眼睛，沈宜秋總是不由自主地發怵，不過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經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老婦人罷了。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約是不苟言笑的緣故，顯得比一般人年輕，隻是內眼角下彎得越發厲害，仿佛猛禽的喙，給她冷峻的麵容又添了幾分刻深。
祖孫倆相對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當兒，沈宜秋則靜靜地打量許久未見的祖母。
她轉過頭打量了孫女眼，見她裝束素淡雅潔，眉頭略鬆：“七娘來了，坐罷。”
沈老夫人聽到動靜，卻並不回頭，半闔雙目，將一卷《華嚴經》誦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然而她為沈家鞠躬盡瘁多年，到頭來隻換得祖母一句冷冷的“無用”。
上輩子的沈宜秋不明白，總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出眾，祖母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沈老夫人為人嚴苛，又不喜沈宜秋母親，對她也是恨屋及烏。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歲上相繼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
沈老夫人在她出閣六年後亡故，如今乍見久違的親人，想起前世的種種，沈宜秋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氤氳香霧中，沈老夫人一身絳紫色小團窠織錦衣裳，跪於佛龕前誦經。
沈宜秋一進屋，一股夾雜著些許朽木氣息的沉檀香撲麵而來。
這個時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邊耳室的小佛堂裏誦經。
即便在宮中，這樣侈麗的屋宇也不多見。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據說單這幾間屋便花費了二十萬貫。
沈老夫人所居寢堂麵闊五間、進深九架，廡殿頂上鋪著碧綠琉璃瓦，朱柱粉壁，簷牙高啄，十分宏麗。
青槐院是個兩進院落，有兩重廳堂，四麵圍以回廊。
梳洗停當，沈宜秋披上素紗披帛，帶著兩個婢子出了門。
祖母出身舊姓華族，看不慣時下浮薄風氣，沈宜秋便挑了件櫻桃花色方勝纈的半舊春衫，下著青碧羅裙，雙鬟髻上插一對素金折股釵，別的釵鈿一概全無。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畢竟是鍾鳴鼎食的世家，雖說隻剩個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場卻不能丟。
素娥把帳幔撩起，婢子們魚貫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來個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沈宜秋聽說是祖母傳喚，隻得坐起身。
正懊惱著，隻聽門簾一陣輕響，她的婢女素娥繞過列女屏風，走到她床前稟道：“小娘子，海棠姊姊來傳話，說老夫人請你過青槐院去。”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簾聽政、坐擁江山，又是一陣胸悶氣短，險些再死一次。
不過是擠兌他心肝兩句，尉遲越還不至於如此小心眼。
何況他死後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不眠不休好幾日，幫他把太子扶上了禦座。
沈宜暗暗思忖，隨即又覺不至於，他們結發十年，雖說相看兩厭，也沒什麽深仇大恨。
莫不是尉遲越英年早逝不甘心，變了厲鬼來害她吧？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頭成了太後，眼看著就能大權在握，臨到頭竟因為腳滑前功盡棄！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帳頂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團花，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把她噎死。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處境，此時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選為太子妃。
權當行善積德，成全她一片癡心了。
打定了主意，壓在尉遲越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湯，拿起案頭一卷《水經注》，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漾起一點笑意，真是沒轍，誰叫他這麽重情重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