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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螳螂之戰

  江玄瑾靜靜地看著那四個字,漆黑的眼極其緩慢地眨了眨。


  不容易啊,當初在飛雲宮教她書法,教了好幾個月都沒讓她認真寫好一個字,這四個字卻是一筆一劃的,很是端正。


  是真的很想念他的意思。


  心頭微酸,他合了信,工工整整地放回了信匣子裏。


  “主子,筆墨。”乘虛很是體貼地送了東西上來,擱在他手邊,想著他寫了回信,馬上就能讓人送走。


  然而,江玄瑾垂眸,卻是揮手道:“不必了。”


  乘虛錯愕。


  掀開營帳,看了看低地上整裝的士兵。上一次交鋒傷患不少,軍中藥材不夠,很多人本隻是輕傷,然而一覺睡下去,竟是沒能再起來。趕到蒼駒山的路上,不知道埋了多少自己人。


  北魏大亂,生靈塗炭,不是他兒女私情的時候。


  “君上。”禦風從外頭回來,皺著眉道,“柳軍來信。”


  雙方交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與柳雲烈一直在暗中較勁,倒也想跟他好生談談,但柳雲烈一直不願交涉。眼下既然主動來信,江玄瑾自然是要接的。


  仔細將信看過,他道:“去請就梧將軍,讓他隨本君去一趟山腰涼亭。”


  乘虛很擔憂:“君上親自去?”


  “有先鋒營探路,本君何懼?”江玄瑾拿了鎧甲穿上,“再者,柳雲烈與本君相知多年,他會如何行事,本君很清楚。”


  柳雲烈不會用這種幌子來誆他,明知道誆不住的,所以說要見他,就一定會正正經經地赴約。


  山風挺大,時值五月,蒼駒山上依舊清涼。柳雲烈在山腰涼亭備了茶具,攏著袖子斟著水,看起來分外悠閑。若不是他身後跟著眾多兵將,江玄瑾真以為他是個爬山爬累了在此處歇腳的公子哥。


  “許久不見,紫陽君的風姿怎的也不減兩分?”看見他來,柳雲烈側頭便笑,“這一路風塵,愚兄都掩不住狼狽。”


  “柳都尉謙虛。”江玄瑾淡漠地進亭坐下,“先前山道一戰,都尉實在氣勢奪人。”


  皇帝逃去了馮翊,柳雲烈自封了萬軍都尉,雖說他軍中之人都這樣尊稱他,但從江玄瑾嘴裏聽見這個稱謂,柳雲烈莫名的覺得有兩分嘲諷的意味。


  放了茶杯,他道:“明人不說暗話,君上,你我相抗,傷的都是北魏的兵,咱們不妨先停戰,攜手把西梁打退,如何?”


  江玄瑾看了他一眼。


  柳雲烈笑得很正直:“總不能讓西梁坐收漁利。”


  手指在石桌上點了點,江玄瑾道:“若是沒記錯,都尉的妹妹嫁的就是西梁的大將。”


  “唉,你別提這事兒了。”臉上笑意頓收,柳雲烈皺眉道,“當初聯姻,就是陛下一意孤行,我攔也攔不住。如今西梁入魏,人人都罵我是賣國之人,可誰知我的苦楚?舍妹年紀小,嫁了人就認定了,讓她回家她也不願,我也是上了火,與她斷絕了兄妹關係,她一扭頭就直接去了西梁。”


  風拂過來,吹散柳雲烈的幾縷墨發,叫他臉上多添了幾分蒼涼。


  “我生是北魏之人,死也是北魏之魂,讓我眼睜睜看著北魏被西梁人占著,我是一萬個不甘願!”


  字字句句豪情萬丈,聽得後頭的就梧很想給他打個唱大戲的拍子。


  墨瞳裏有光微微一閃,又很快暗了去,江玄瑾抿唇,沒有說話。


  柳雲烈多了解他啊,一看他這神色就知道他是被自己說動了,連忙道:“我本是打算護送陛下到酈都,誰曾想陛下執意讓我派兵相助西梁之人攻破京都,我不願,陛下便帶著寧貴妃去了馮翊。不然你以為,陛下如何會與我分道揚鑣?”


  這話很有說服力,江玄瑾微微頷首,問:“都尉想如何攜手抗敵?”


  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地圖擺在桌上,柳雲烈指給他看:“現在京都被圍,你我卻在京都以東,西梁若是反手殺過來,君上就是腹背受敵。相反,你我停戰,紫陽之軍從常懷河域回京都,我帶人從洛水一路趕回,你我在京郊會師,便能助長林君等人一臂之力,趕走西梁那五萬的兵馬。”


  眼眸亮了亮,江玄瑾點頭:“可以。”


  柳雲烈大喜,拿出自己的銘佩放在桌上:“交換信物,以此為證。”


  江玄瑾摸了摸自己的腰間,他帶的是懷玉給的厚厚的護身符。


  “失禮。”他道,“在下的銘佩,被兩個不知事的孩子拿去玩了。”


  柳雲烈溫和的笑臉顯出一絲裂縫。


  深吸一口氣,他咬牙:“君上若是想炫耀尊夫人生了龍鳳胎,可以直說。”


  “都尉消息如此靈通?”


  廢話!李懷玉臨盆那天,這人跟瘋了似的開倉放糧,整個北魏都知道他紫陽君有個了不得的媳婦兒,一胎就兒女雙全了!

  了不起嗎!堂堂紫陽君,為這點小事驚動天下,也不怕丟人!跟誰會羨慕他似的,哼,他才不會羨慕!

  額角青筋直跳,柳雲烈道:“恭喜君上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江玄瑾雲淡風輕地勾起唇角。


  “哢”地一聲,柳雲烈手裏的茶杯碎了。


  就梧看著柳雲烈那張扭曲的臉,想了想,這人好像三十多歲了還沒個子嗣呢。唉,他要圖謀天下也是不容易,萬一出個什麽意外,就直接斷子絕孫了。


  兩人在山亭裏聊了許久,你來我往,明刀暗槍,最後順利地結束了談話。


  “京都見。”柳雲烈笑著抱拳。


  江玄瑾回他一禮,帶著就梧就走了。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柳雲烈疾步下山,低聲喃喃:“這麽久了,也該我贏一回了。”


  這蒼駒山被江玄瑾占了好的地勢,他攻上去也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騙他去京都就好辦了,等他到了京都就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紫陽君答應了?”軍師詫異地問。


  柳雲烈笑著點頭:“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我為他量身定做的坑,他不掉也不成。”


  眼下停戰,他這邊的壓力也小了許多,舒舒服服地整裝上路,起碼有一個月的安生日子可以過啊,想想都覺得高興。


  然而,不知怎麽的,去京都的這一路上運氣極差,分支的幾個軍營遇了不少埋伏,對方說是起義之士,總是出其不意地攔截落後的小支兵力,分吃了就消失無蹤。


  一次損失的人馬也就幾百,可次數多了,柳雲烈就有些煩了,找了個城池修整,等後頭的人都會師了再繼續走。


  戰報說,紫陽之軍速度跟他們差不多,估計在他們之後三天抵達京郊。


  於是,柳雲烈就放心地調了個頭,把這幾股來曆不明的人馬收拾幹淨。


  等到京郊的時候,他正打算派人去聯係附近的西梁軍,結果冷不防的,有一大批兵馬從四周洶湧而來,在京郊以東五十裏的地方包圍住了他們。


  震天的擂鼓聲,驚得柳雲烈愣在了馬上。


  北魏的史官將這一場戰役稱為“螳螂之戰”,因為紫陽十萬兵力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抵達京都,成功支援長林君和南平君,以螳螂捕蟬之勢飛快地吞掉西梁三萬攻城人馬,然後調頭,直接就迎上了往這邊趕來的、自以為是“黃雀”的柳雲烈。


  紫陽君是如何準確得知柳軍的行軍路線的,後世不曾得知,但那一場仗打了半個月,京郊之地被鮮血浸透,紫陽君身先士卒,以一柄長劍斬殺七十八顆人頭,極大地振奮了軍心。


  以此一役為轉折,西梁和柳雲烈一方節節敗退。


  李懷玉趴在窗口上等啊等,始終沒能等來江玄瑾的家書。


  她有點委屈,眼眶都發紅,側頭問青絲:“他是不是一點都不想我?”


  青絲捏著篦子替她梳了梳長發:“君上定是想的。”


  “那他為什麽都不給我一封信?哪怕一個字也好啊。”懷玉嘟嘴,“我每天醒來都盼,盼啊盼的,盼到天黑也沒有……”


  越說越委屈,她抱著膝蓋吸吸鼻子:“我從前怎麽不知道,等一個人原來是這麽難受的事情。”


  青絲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了,隻能硬著頭皮道:“前方傳來捷報,西梁已經開始撤兵出境了。”


  “然後呢?”


  “……然後,皇帝想在馮翊新建國都,但不知受了什麽阻力,沒能建起來。”


  “還有呢?”


  “……還有,您今日的裙子挺好看的。”青絲別開了頭。


  李懷玉鼓嘴,十分憤怒地把小混蛋和小禍害都抱上了軟榻,排成一排放著。


  “娘親跟你們說!你們的爹爹真是個混賬!”她掰著指頭跟自個兒的閨女兒子告小狀,“為人冷淡、容易生氣、生氣了還不容易哄、一走就是六百七十二個時辰!他之前還欺負你們娘親,不疼我不愛我還要殺我,現在好不容易娘親寬宏大量不計較,他還連封家書都不給我!”


  小禍害茫然地睜著眼看著她,小混蛋吐了個泡泡,表情很無辜。


  青絲很是無語:“殿下,這樣……不妥吧?”


  “有什麽不妥的,我是他們娘,我說的就是對的!”懷玉氣哼哼地繼續告狀,從江玄瑾吃飯不跟她說話開始,一直告到他睡覺的時候胳膊硌著她脖子了。


  青絲沉默地看了看窗外,心想君上還是早些回來為好,晚回來幾年,兩個孩子非覺得自個兒的爹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妖怪了。


  陸景行抽空來公主府走了一趟,就迎上一張怨婦臉。


  他展了扇子就笑:“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李懷玉翻了嘴皮吐出一句:“誰他奶奶的來招惹老子,老子就恨誰!”


  陸景行:“……”


  女人真的是好不講道理啊!

  “你怎麽有空過來?”懷玉斜眼看他,“最近生意不是很忙?”


  “是啊。”陸景行道,“托君上的福,各地形勢都安定了下來,我覺得吧,銀子這東西,還真是好賺。”


  李懷玉白他一眼:“這話隻有你陸大掌櫃說得出來。”


  戰火四起,各處的生意都不好做,不少商賈破產奔逃,也就他膽子大,在商鋪無人問津的時候大量購入,形勢一穩就坐地起價,銀子嘩啦啦地往他口袋裏流,看得旁人紅了眼也拿他沒辦法。


  “喏,你家君上幫了大忙,我也得給個回禮。”陸景行揮手,讓身後的人遞上來一個檀木長盒,“收下吧。”


  懷玉接過來掃了一眼,發現是塊上好的玉石,雕了一個眉清目秀的人。這人一身狐毛披風,手裏捏著串佛珠,背脊挺直,頗有風骨。


  不消他說是誰,李懷玉看了兩下就紅了眼。


  “你故意的吧?”她咬牙,“知道老子想他想得不得了,還送這個來?”


  “哎,別激動。”扇子一合,陸景行笑道,“這可是在寒山寺開了光的,主持說了,這玉有靈性,你隻要抱著睡上個七七四十九天,玉雕的人就會出現在你麵前。”


  這種謊話,傻子才會信!


  李懷玉定定地瞅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真的嗎?”


  陸景行深深地看她一眼,點頭:“真的。”


  伸手把玉雕抱在懷裏,懷玉惡狠狠地朝他道:“要是假的,我打斷你的腿!”


  於是,青絲發現自家殿下不再每天長籲短歎了,隻是去哪兒都抱著那個玉雕,吃飯睡覺就算了,連洗澡也帶著,甚至有一次想帶去茅廁,她拚了命才攔下來。


  好笑之餘,她覺得有點心疼。


  江玄瑾捏著毛筆看著眼前的信紙,猶豫許久。


  “主子。”乘虛進來稟告,“柳雲烈逃竄至了馮翊。”


  微微一頓,他放了手裏的筆,起身問:“追得上嗎?”


  乘虛搖頭。


  柳雲烈兵敗如山倒,被各路封君追討,不知是什麽心思,竟扭頭直奔馮翊,誰都攔不住。


  眸色微沉,江玄瑾沉默了許久。


  李懷麟是正統的皇帝,就算眼下沒有實權,也拿著玉璽。


  “罷了。”他道,“即便追不上,也跟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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