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次末世 二十四 他們的挽歌
連安沉默著目送兩個孩子遠去,頗為惆悵地凝望他們狼狽的背影。
女兒還是被臭小子拐跑了。
明明還那麽小,仿佛前不久還是抱著他的腿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後的小孩,又愛哭又嬌氣。
孩子總是突然就長大了。
早知道這樣……人生總是有太多的“早知道”的後悔。
但唯有這一點一直不變——希望她能一輩子平安喜樂的願望,一直不變。
文海一走到他旁邊跟他一起望著安廣廈遠去,在連安解除防備留在原地的一瞬間,兩個人隻見劍撥弩張的氣氛也消失了。
文海一叫停了狙擊手對安廣廈的狙擊,扭頭仿佛老友般的閑聊問:“你女兒?”
“恩,”連安也頗為隨意,“有煙沒?”
文海一愣了一下,隨後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給他上了顆煙。
連安深吸一口尼古丁,幽幽地吐出煙霧,他咂摸咂摸嘴,沒頭沒尾地說:“我還以為這一天要晚幾年才來。”
文海一沒接話,他今年滿打滿算也才29歲,一心搞革命也沒來得及搞對象生孩子,所以不能理解連安的老父親心境。
等連安吸完煙,不用文海一催促,他便解開機械外骨骼,這架鋼鐵機器從中間向兩邊打開。沒了鋼鐵的支撐,連安的腰早就動彈不得,他靠著機械外骨骼軟在地上。
文海一盯了他一會,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末路的前輩。至少這一刻,在文海一眼裏,這個落拓的滿臉胡渣的漢子,這個用自己的慷慨赴死換來孩子逃生機會的父親,是值得敬佩的。
文海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煙在他嘴裏煙煙嫋嫋地燒著,尼古丁的味道填充了這一塊空間。
“你有什麽沒做完的,可以說說看。”
連安陶醉地深吸了一口煙,臉上的表情又滿足又放鬆。他嚐試著動動自己的腿,隻是從腰開始他的身體就完全沒了知覺。
他索性放鬆地把後背靠在機械骨骼上,悠然吐出煙霧。
“活著要做的事情哪有完的時候,”他笑了,“十年也隻是一眨眼。”
文海一垂下眼睛,他手下的狙擊手從樹上翻下來落在他身邊,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的道路,在成立反叛者組織的時候就已經定了。
文海一重振旗鼓,上去抓住連安的手腕想把他從機械外骨骼旁邊拉開,隻是抓住連安的一瞬間被他反手揪住,魏巍的槍口也同時抵上了他的腦袋。
連安還是一臉悠然地朝他笑了笑,他身後,之前提前進行了倒計時的機械外骨骼的最後一項指令啟動。
機械外骨骼收縮成了一開始的方塊的樣子,接著發出了刺眼的光,吞沒了一切。
自爆程序啟動。
再見,這個世界。
左腳,右腳。
鳥兒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吵著,看見闖入
森林的人類它們也不害怕,因為這裏已經是它們的地盤了。
滴答,滴答。
樹木盡力伸展著,不是城市,不是被圈起來的綠化,它們在這裏,不是為了給人類淨化空氣,不是為了讓人類看著賞心悅目。
它們在這裏,隻是為了它們自己。
這裏早就不屬於人類。
而瑪依努爾乖乖窩在安廣廈懷裏,她的手在懷裏抱著,小腿跟著安廣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隔著堅實的裝甲聽不到他的心跳聲,可是瑪依努爾覺得自己像是在溫水裏泡著,又溫暖又舒適,令人感到無比安心。
在樹蔭間投射下來的夕陽打在她臉上,斷斷續續,像是古老的謎語。
“安廣廈,我們在……往哪裏走呢?”瑪依努爾像是有些疲憊似的闔上眼睛,聲音輕輕的飄散在空氣中。
安廣廈看著她,步子依然一步一步走得極穩,他也柔聲問道:“你想去哪裏?”
“向北吧……”瑪依努爾眼前已經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可她依然像看見了希望一樣努力睜大眼睛,“我聽說,北邊……有草原,有望不盡的綠色,還有像飄在天空中的雲朵一樣的……白色的、流動的羊群。和我的蒼西一樣。”
她說著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安廣廈抱著她的手緊了緊,依舊用平穩溫柔的聲調回答她:“好,那我們往北走。”
“不行了,我大概……就到這裏了,”因為難受而揪緊的手指摳在安廣廈的裝甲上,瑪依努爾斷斷續續地說道:“你要,走下去。任務,安廣廈,去北方。希望和……未來,都在那裏。”
安廣廈實在不忍再讓她皺眉,“好,我們去北方。”
瑪依努爾得到了他的承諾便安心了下來,皺著的眉頭也漸漸鬆開,她鬆了勁一般,手也無力地搭在胸前。
她喃喃道:“安廣廈,我……好像有點冷。”
“很快就不冷了,瑪依,會好的。”安廣廈鼻子一酸,突然一腳踩空。他為了護住瑪依努爾,兩條膝蓋硬生生磕在地上。
鑽心的痛順著脊椎爬上大腦,安廣廈咬著牙不出一點聲。
瑪依努爾卻全然不知,她朝著他伸出手,“安廣廈,你還在嗎?我有點怕。”
安廣廈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旁,想要給她自己的溫度,“我在這裏,不要怕。我們一起去北方。”
隻是瑪依努爾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她失去的聚焦的雙眼望著虛空,似乎看見了什麽,臉上還帶了些笑意。
她終於迎來了她的命運。
不再是被人保護,她終於也能夠去保護了。
也許是生命力流失得太多,瑪依努爾站在生死之際隻感覺到一片釋然。
終於解脫了。
從那無邊無際的後悔與愧疚裏,從那鋪天蓋地的無力與自責裏。
隻是這樣的結局,未免顯得有些太不負責
任。所有的重擔從自己肩上轉移到了安廣廈那裏,他隻能一個人背著整個安全區的希望前行。
瑪依努爾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輕聲道:“對不……起……”
未完的話語同呼吸一起斷開,最後一絲溫度也從她唇齒間溜走,隻留一片冰冷。
陽光透過層雲和枝幹斑駁地打在地上,影影綽綽,安廣廈驀然想起了小時候曾看過的童話《睡美人》。
公主靜靜地沉睡在森林深處,等待她的王子來吻醒她,為她帶來新生。
隻是她的王子並不是自己。
那雙瑩潤的寶石一般澄澈的綠色眼眸,不會再映出他的臉。
好像心髒被生生扯出來,安廣廈疼彎了腰,心髒抽搐著快要窒息。
“對不起,瑪依……瑪依,我沒辦法向北走啦,”安廣廈緊緊抱著她,小腹上的槍傷格外顯眼,兩個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我已經走不下去了。”
他死死攥著她手上的餘溫,一陣陣錐心的痛幾乎要壓垮他,“我太軟弱了,哥哥死了,你也死了,我自己一個人走不下去的。”
“為什麽,要讓我活下來呢?”
遠遠望去,他們走來的路上血跡斑斑,倒像是一路的彼岸花,與周圍生機勃勃的樹林格格不入。
現在神經放鬆下來,才突然意識到那一陣陣襲來的痛感和虛弱感排山倒海,痛到麻木。
在他放出心裏的猛獸,毫不猶豫對著人開槍的時候,遠遠藏匿著的狙擊手也向著他開了槍,打中了他的小腹,子彈穿體而過。
安廣廈輕輕用手指撥開瑪依努爾額前的碎發,她的睡臉安靜祥和,沒有苦痛。
隻是他知道,這具軀殼裏麵已經沒有她的靈魂。
許久,安廣廈動了動自己麻木的雙腿,蹭著土地挪著靠到了一旁的樹幹上。
瑪依努爾就靠在他身邊,好像隻是安詳的進入了沉睡,那雙綠色眼眸隨時都有可能睜開,笑盈盈地望著他。
將體重都托給樹幹,安廣廈放鬆自己抬頭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蔚藍,像是蘊藏著無限的驚喜與危機,無垠的天空,沒有高樓圍牆遮蔽的天空。
哥哥的最後,可能也曾看著這樣的景色。
這樣想著,安廣廈輕輕閉上眼睛。
瑪依努爾的腦袋靠在他肩上,露出的臉龐白皙而柔軟。他也放鬆地將腦袋倚靠過去,臉頰可以蹭到她毛茸茸的發頂。
緊緊牽著她的手,麵容姣好的公主靜靜睡著,安廣廈想著,這便是他的公主。
從遇到她開始,她就像太陽一樣照亮他,每時每刻。
“能請你讓我,同你殉情嗎?”話語說出口,才意識到喉嚨的沙啞,但是沒關係,他想她是能聽得到的。
血液不停地流出,在一片血泊中,安廣廈安靜地陷入沉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