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5章 小節大略
按理說,上下級之間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些禮節性錢物往來,當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禮講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順,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節、中秋節送禮是表喜氣,婚婚喪嫁娶送禮以示客氣,現在則不然,什麼端午、重陽、清明乃至情人節、聖誕節等等,只要找到借口就想著法子送。
有權勢之人,一年甚至可以慶賀幾次不同日月、時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轄隸屬關係者要送,沒有這種關係卻有利用價值者,也要送。
以前送點土特產品都要遮遮掩掩,現在送黃金、美鈔、人民幣都是直來直去。現在幾年,舉國城鄉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號,後來又直接演變成「跑部錢進」,是謂縣、市一級基層官員,跨過市、省這類上一層級,直接到京城裡找國家部委,通過同鄉、同學、朋友之類關係,批項目、要資金、拉關係、覓好處。
很多地方因此而嘗到甜頭,便撥出專門費用、人員、經費,全力以赴放在這種跑和要上,從而滋生出更大範圍、更為嚴重的送禮之風。
中國文字中,看望、拜訪之類詞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場里一番浸染,漸漸就違了本意、變了味道,成為送禮行賄的隱語。
而且,如今官場之禮,遠不像古代那樣有規有矩。這種沒有規矩的濫送,往往比那些規矩來得更加可怕,也是對歷史文化的一種褻瀆。
可是,任何事物都處於不斷發展變化中。愈彥的送禮觀亦然。自從到市委工作,特別是做了張思文的秘書,耳聞目睹乃至親身參與了種種送禮過程,愈彥漸漸明白,送禮不僅是中國漫長歷史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更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個有機組織,已經滲透到包括官場在內的中國社會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日久、孜孜以求的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
由此而論,像愈彥這樣的書記秘書,幾年操練下來,如今又豈能不諳熟送禮這一官場必修課程?
「送禮是一門學問,也可以說是一門藝術。」張思文斯言,絲毫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幸好愈彥悟性不低。
跟隨張思文這幾個月,耳濡目染,潛心研習,愈彥送禮之技藝已經大為長進,深得其中精要,也深受張思文信任及受禮諸君嘉許。
記得第一次跟隨張思文出去送禮,愈彥還只是一個單純的隨從、跟班,只能做點拿拿接接之類的體力活兒,一般進了屋東西丟下就退到室外等候,或者即使隨領導進門坐下,也只是一言不發。但是,張思文常常會特別交待,「記住這些人家的門牌號碼、原任職務、家庭成員,下次再來你可能就是我的全權代表。」
愈彥聽了,馬上就得提起精神,特別當心,生怕下次單獨上門會出錯。也因此,愈彥對張思文送禮的那些門道,就特別留意,暗中觀察、揣摩其中的訣竅。
通過跟隨張思文送禮,愈彥發現,送禮之道貌似粗俗,其實還真是充滿玄機,細細推敲起來簡直就是一門莫測高深的學問。
張思文送禮,因為對象身份的不同,劃分了不同的檔次、類別,思慮相當精細。他直接受制於省這一級,因此送禮的重點自然就在省城。因為他是市委書記,多數省領導他都熟悉,領導們也大都認識他。平常,給這類省級領導送禮,十之**遇不到本人,只能隨同禮物丟張名片給家屬,領導未必就能看到或記得。
但是,無論如何跑還是要跑的,有魚無魚撒一總不是壞事,萬一什麼時候領導想起,說不定就起了作用。張思文身為市委書記記,除了省委領導,其他的廳級領導必然也要一一拜到。那些廳長,不光從業務主管角度需要得到其支持,更主要是這些人大多背景很硬,日後極有可能進了省里班子,現在燒香等同於儲蓄、投資。
除了這些名正言順的「現管」,就是一眾當年同事、同學,如今或居高位擁重權,或正是蟄伏、積蓄期的潛力股,無論於公於私,都很有投入的必要,也是他例行進貢的重點。
在安泰本地,按說張思文貴為市委書記,就不需要給別人送禮了吧?其實不然。退下來的老首長,未必遇年逢節必送,但每年表示那麼一兩次絕對非常必要,東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個態度。
就像在部隊里,中校見到上校立個正、敬個禮,表明你懂得規矩、知道輕重。
至於四套班子里其他成員或者部委辦局裡那些下屬,平時人家給你送,你也給點東西回敬一下,那是一種禮尚往來的客氣,嚴格講來不算什麼禮與不禮。
給什麼樣的人送什麼禮物,表面看不是什麼要緊事,可在張思文看來,則不是這樣。「送禮也得看菜吃飯、對症下藥,否則就有可能花了錢、出了力而不討好。」
像張思文這種位置的官員,送禮所費自然無需自掏腰包。一般禮品,諸如煙酒、衣物、土特產、購物卡之類,下面的幹部們都在那裡蟄伏著,只要書記需要,必然一個箭步撲到前面去,不必等到過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無需書記張嘴,這些部門領導自會定期送貨上門,美其名曰公務之用。
對於省里的常委、副省長一級領導,普通煙酒之類物件肯定拿不出手,人民幣這樣的真金白銀人家又未必肯收,那就只能在稀、少、奇、新上做文章。
比如,貴為副省長,茅台、五糧液也許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可是,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里招待外國首腦的那種特供五糧液,或是放置五十載以上的陳年茅台,卻未必想喝就能喝到。
張思文有個同學在北京某部,恰恰就能搞到這種寶貝。還有那些過去專供最高領導享用的特製熊貓煙,以及具有百年以上樹齡的龍井、碧螺春,等等。這些東西,不在品相優劣、價格貴賤,而是以稀有為貴,送到任何一位領導那裡,也會別具特色、印象深刻。至於一般的官員那裡,無非名煙名酒多送一些,或者挑些安泰當地價值不菲的特色產品,既是例行公事,卻又不失實惠與體面。
張思文送禮的重點,當然是在省城。在位的領導,必由其親自出馬,愈彥等心腹跟隨左右,專挑月黑風高之夜,行蹤極其詭秘。
與看望現職領導輕車簡從不同,拜訪那些老幹部及其遺孀時,張思文則會選擇光天化日之下,大包小包里裝著些螃蟹、蘆筍之類的安泰特產,甚至還有山芋、芋頭、花生這樣的土貨,熱熱鬧鬧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門院前進出,迎送之間刻意弄出很大的歡聲笑語。
剛開始,愈彥不明究里,後來就慢慢看出端倪——這些人家與在位領導不同,東西不在多少,要的是個熱鬧氣氛。張思文如此一番鬧騰,左右鄰居知道有人來送過禮,倒比送了什麼價值更高,也更重要。
此外,送禮時機的把握也非常有講究。平常逢年過節普遍跑跑,楊柳水大家洒洒,那屬於「平時勤燒香」性質。現在,隨著礦產整合進入倒計時,安泰的是非之爭漸入白熱化狀態,張思文此時借重陽節之名,有選擇地送禮攻關,意在隨機應變、神兵奇襲。不過,時下人事問題已經提到省委議事日程,成為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省委省府現職領導們那兒絕對已成禁地,公開跑動難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當下之大忌。
日前,從中紀委到省紀委,包括組織、監察部門,都已下發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覆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頂風作案,必將格殺勿論。
以前,每逢大事件,哪怕只是村、居一級的事情,也都有一批倒霉鬼難免撞上鬆口,被送上斷頭台。因此,張思文這才特派愈彥急赴省城,重點放在一批老幹部身上。
辛處長之類雖是離退休了的官員,但他們都居住在省里機關宿舍,張思文自然也不便在那裡跑進跑出。更何況,即使他親自出馬了,有些話也不好出口。
愈彥深為張思文充滿智慧的決定而折服!雖是送禮小節,也足見其大謀大略。
憑心而論,跟隨張思文幾個月,愈彥不但對他的領導藝術心悅誠服,而且對其送禮藝術也是佩服之至。由是,他也進一步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今社會,送禮即政治,無禮不為官。愈彥的省城之行,相當詭秘。
他的行蹤,除了張思文,只有秘書長劉斌知道。為了確保行動的絕對保密,他向劉斌要了輛車,利用空閑獨自悄悄進了省城。
送給辛處長的幾樣東西,皆由書記特別準備,不過是六雙草鞋、兩百隻鹹鴨蛋、十瓶糟乳腐,累計價值不會超過四百塊錢。表面看來,那些東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價格也很低廉。可是愈彥明白,這三樣東西,平常之中卻又都有不同尋常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