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麵聖
大煌王朝幅員遼闊,東西廣萬餘裏,南北廣亦萬餘裏,治下兩京十三省九大邊鎮,還有四十六座羈縻府、州、司,總計有州縣千餘。
在這廣袤的疆域上,每一座城池都有通往都城北平的官道,在這些官道上,每隔四十裏就有一座驛站以傳遞公文,也可供官差歇腳、過夜。
驛站製度古已有之,但曆朝曆代的驛站從未有如大煌王朝這般龐大的規模。
對此,宣旨太監和眾隨從顯然了若指掌,早已規劃好了行程,一路北來,每每到了飯點必能碰上一座驛站,倒也省去了風餐露宿的苦頭。
不過,李嶽的騾車早在義陽城便被換成了馬車,原本的秀才服帽也換成了宣旨太監帶來的那套雜色綾羅錦袍和烏紗帽,這才是大煌王朝郡侯平日裏該有的裝束。
按照宣旨太監和張秉文的說法,李嶽身為大煌郡侯代表的是大煌朝廷的體麵,怎能依舊是一身秀才裝束坐著騾子拉的大板車進京麵聖?
換上那套繡著麒麟的綾羅錦袍、戴上無翅烏紗帽,就連李嶽自己都覺著自己突然間就生出了一股子貴氣。
一行人兩輛馬車十餘騎,沿官道一路向京城進發,直叫一個威風凜凜,所過之處宵小回避、驛臣殷勤。
一路上,李嶽大把大把地撒著銀子,無論宣旨太監及眾隨從還是驛臣、驛卒,無不心悅臣服!
當日,李嶽曾對張獻忠說過“有理走遍天下”,但他心底卻很清楚:無論哪個時代都有不講理的人,但有錢肯定能走遍天下!
錢財,能通鬼神!
大把大把的銀子撒出去,李嶽很快便把宣旨太監一行的底摸清了。
宣旨太監名叫王承恩,供職於司禮監;那些身批紫花布大甲腰懸佩刀的大漢則是錦衣衛的緹騎。
對此,李嶽並不覺得意外。
對於這大煌王朝的了解越多,他就越覺得這大煌王朝就是變異版的大明王朝,既然都有了木匠皇帝九千歲,都有了韃奴之亂小冰河期……再出個司禮監、錦衣衛又有什麽好意外的?
一行人曉行夜宿,終於在臘月二十三的傍晚抵達了京城。
在一隊錦衣衛的護衛下,李嶽坐在馬車裏跟著王承恩的馬車徑直到了東華門外的“進賢館”。
進賢館建於英宗皇帝天順元年,當時,英宗皇帝成功複位,但大煌王朝接連遭遇土木堡和奪門之變兩場動蕩,朝中文武殞命於兩場巨變之中者數以百計,元氣大傷,為了廣納人才,英宗皇帝便在科考之外另辟蹊徑,建了這座進賢館。
隻是,繼任的皇帝們不像英宗皇帝那般求賢若渴,這進賢館也就慢慢地荒廢了,自神宗皇帝以來五十餘年,這進賢館一直都形同虛設,由進賢館步入仕途的官員屈指可數。
所以,這進賢館雖然曾經名頭不小,但如今卻已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了。
“侯爺,”
將李嶽送進了聚賢館,王承恩便告了辭,“咱家這就回宮複命,您先在這裏歇息一晚,相信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
自古以來,麵聖都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像李嶽這般驟然顯貴連麵聖的禮儀都不清楚的鄉野子弟,程序肯定會更加繁瑣。
王承恩帶著一眾錦衣衛回去複命去了,自有進賢館的人替李嶽安排食宿,一番折騰下來已是夜色如墨了。
這進賢館雖然冷清了些,但房舍床褥倒也整潔,一路奔波,李嶽著實有些累了,隻是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心中揮之不去的都是對紅袖對石碣村的思念。
腦中思緒翻騰,卻是越想越精神,就連隔壁房間朱老三的鼾聲聽在他耳中都似悶雷一樣響了。
龜兒的,瞎尋思有個卵用啊!
不好好睡覺,難道要頂著兩個黑眼圈去見皇帝嗎?
聽著隔壁的鼾聲,李嶽不禁有些煩躁,緊緊地閉著眼睛,想要強壓下腦中紛亂的思緒,可那紛亂的思緒卻如氤氳的水汽,如何壓得下去?
算了!
大不了老子多得罪幾個官,讓他們參,狠狠地參,參到皇上也保不住老子為止,到時候不就可以回去了?
反正,那丹書鐵券後明文寫著“除謀逆之罪不赦,餘者皆可赦三次”!
一念及此,李嶽頓覺豁然開朗,心底那如何也壓不下的紛亂思緒頓時便煙消雲散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當然,今夜睡難以入眠的可不止李嶽一人。
夜已深,乾清宮禦書房裏依舊燈火通明,小皇帝獨坐書桌後,手持刻刀,神情專注地望著書桌上一尊尺餘高的雕塑,卻遲遲沒有下刀。
那雕塑已初具雛形,正和乾清宮前的江山社稷亭模樣相仿。
世人皆謂朕不愛江山愛木工,卻不知朕時刻都在琢磨著該如何對這已經風雨飄搖的江山下刀……
乾清宮上下兩層,暖閣九間,有床二十七張,但在這寒夜裏,小皇帝卻沒有絲毫睡意。
峙嶽侯進京了,他真是朕要找的那個人嗎?
朕韜光養晦已經三年有餘,一直小心翼翼地雕琢著這江山,為了他第一次逾矩,真地會值得嗎?
禦書房的燈火遲遲沒有熄滅,小皇帝手中的刀也遲遲沒有落下,他不喜歡這江山如今的模樣,卻也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江山到底該是如何模樣!
李嶽卻已熟睡,或許是因為一路太累,又或許是因為這裏聽不到報曉的雞鳴聲,一覺睡醒竟然已是朝陽初升了。
朱老二應該已經起來一陣子了,正在院中和一個小吏模樣的中年人閑聊著,想是一路上和王承恩等人相處慣了,此時麵對那小吏倒也是一副談笑自若的模樣。
“侯爺,”
見李嶽從房裏出來,朱老二連忙帶著那小吏迎來了過來,“何管事已經候您多時了。”
自從李嶽封了侯,便沒人再叫他“秀才公”了,畢竟,“秀才公”可沒“侯爺”氣派。
“何管事,”
聞言,李嶽連忙衝那中年人和歉意笑了笑,“勞你久等了!”
“侯爺,您太客氣了!”
何管事連忙滿臉堆笑,“您能下榻進賢館,是我等的榮幸啊!”
說著,何管事頗有些唏噓之色,“進賢館有好些年沒有你這樣的貴人下榻了,再這樣下去,隻怕就要被裁撤了。”
遼東連年大戰,又兼天災不斷,國庫日益吃緊,這已經多年無賢可進的進賢館被裁撤自然也在情理之中,還好,如今住進來了個聖眷正隆的貴人。
進賢館的一眾官吏仆役自然照顧得很是殷勤。
“皇上口諭!”
李嶽堪堪吃完早飯,王承恩便帶著隊伍進了聚賢館,“宣峙嶽侯即刻覲見……”
這次是口諭,倒也不用沐浴更衣擺香案,李嶽一個人跪下接了口諭,便坐上馬車隨王承恩一行直奔皇城東華門去了。
“微臣參見皇上!”
時近晌午,李嶽被王承恩帶進了禦書房,他也不敢仔細看,進門便衝著書桌後的人跪了下去,納頭便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隨即,一個還略帶稚氣的聲音響起了起來,卻帶著一股子淡淡的威嚴,“賜座!”
“謝皇上!”
李嶽連忙謝了恩,這才慢慢地站了起來,偷偷地朝書桌後望了過去,卻見一個麵容還透著些青澀氣息的少年正坐在那裏靜靜地打量著自己,不禁心下一緊,連忙又垂下了頭。
來時,王承恩已經交待過,不能直視皇上,否則便是大不敬。
“侯爺請,”
正在此時,一個兩鬢斑白、麵容和善的老太監端了個雕漆小坐放到了李嶽身後,“皇上向來和善,侯爺不必拘謹!”
老太監正是小皇帝的心腹之一——王體乾。
“王體乾說得很對。”
聞言,小皇帝突然嗬嗬一笑,和善了許多,“李嶽,你可知道朕為何會給你封侯?”
當日早朝上,苛銳的諫言並非無的放矢。
漢朝確實有蔡恒因改進了造紙術而被封侯,但是,大煌初立時,太祖皇帝便頒布了《大煌會典》,其中對於封爵有著明文規定:“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與。或世,或不世,皆給誥劵!”
如李嶽這般進獻了個可以載人飛天的熱氣球,小皇帝直接給他封了侯爵,確實於製不合,既然逾越了祖製,自然也就於禮不合了。
“臣……”
李嶽一怔,連忙又要下跪,“恕臣愚鈍……”
他可以不把淮王府的三管家放在眼裏,卻不敢對麵前這位少年天子有絲毫不敬。
在整個大煌王朝,唯一值得他李嶽抱大腿的就是眼前這位少年天子了,唯一能讓他生不出對抗之心的也隻有眼前這位少年天子了。
“好了!好了……”
見李嶽又要跪,小皇帝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別動不動就跪,若是早知道你的骨頭這般軟,朕當初就不應該給你封這個侯!”
呃……
李嶽不禁渾身一僵,隻覺心中有萬馬奔騰。
這家夥真是皇帝?還是……皇帝說話都這般毫無顧忌?
“坐吧!”
見李嶽僵在了原地,小皇帝突然又露出了些笑容,“愛卿放心,朕乃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既然封了你做峙嶽侯,就不會出爾反爾。”
“多謝陛下!”
李嶽到不在乎峙嶽侯,隻是,他此來本就是為了抱這位少年天子大腿的,總不能剛來就讓他廢了爵位轟出去吧?
“李嶽呐,”
待李嶽坐了下去,小皇帝笑著搖了搖頭,“看來你也不是個做官的材料,朕也就不給你繞彎子了!”
說著,小皇帝低頭望向了麵前那尊江山社稷亭木雕,聲音平和了許多,“朕之所以要將你封侯,一來,確實很欣賞你的才華,二來,是要讓所有人都明白——你是朕的人,是誰都不可能拉攏的人!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一些。”
李嶽唯有硬著頭皮搭了一句,“請皇上放心,微臣絕不拉幫結派!”
“嗯,”
聞言,小皇帝輕輕地抬起頭來望向了一臉肅容的李嶽,眼角隱約有一絲笑意,“你可明白這一個侯爵的分量?”
“微臣……”
李嶽微微一怔,隻得如實回答,“微臣不是很清楚,隻知道那丹書鐵券後麵銘刻有‘除謀逆不可赦,餘者皆可赦三次’的字樣……”
“嗯,”
小皇帝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大煌王朝自國公以下的爵位並無封地,但不論世與不世皆賜丹書鐵券,持劵者可免罪三次,子嗣可免罪一次……”
說著,小皇帝突然目光一凝,緊緊地盯著李嶽,“你可知道如今這滿朝文武有多少人對你又嫉又恨嗎?”
“呃……”
李嶽明白了,這小皇帝是將自己放到火上在烤啊。
“怕嗎?”
見李嶽掙愣當場,小皇帝的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
“不怕!”
李嶽突然神色一振,“臣是皇上的人,除了皇上還需要怕誰?”
“好!”
聞言,小皇帝一聲輕讚,“頗有些大襠的風采!”
“多謝皇上賞識!”
李嶽納頭便拜,“微臣定不負陛下所望!”
他雖然不清楚那“大襠”是誰,卻知道自己已經入了小皇帝的法眼,這大腿應該能抱住了。
“很好!”
小皇帝哈哈一笑,“賜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