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舊疾突發
就像這宴會端坐主位之人,一樣。這乃北宋,就算南宋皇帝總想咄咄逼人,卻也不可。所以,自當宋肖如此一說,南宋皇帝立馬會意他含笑眸子的意思。
能在這麽多位高權重之人麵前,承認琉素是他內子,這份情說不重,是假的。可是這並不代表南宋皇帝會一再而三的讓步。果不然,就見他漫不經心笑道:“朕的公主,自幼受盡**愛,想必攝政王也明白,”略頓,一副我懂你樣子,說:“男人嘛,誰還沒個三妻四妾。”
宋肖但笑不語,既不反駁,也不承認。璀璨燈火下,流光四溢,映照他眼眉,談不上熱情籠絡,卻也不會給人失禮之態,琉素忽然很想揉皺他眉眼,心頭無端升起膩煩與燥意,說不清是何滋味。對於’三妻四妾’這個詞,她想要辯解,卻無從開口。這是事實,她從來無名無分。
說難聽了,’賤妾’都稱不上。
氣氛為之凝固,乍然間,驀地傳來金樽碰到堅硬脆響的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側目望去,原是宋燁手握的酒杯,突然掉地,於燈燭輝煌下,清冽如水的液體緩慢淌過青石地板,平添蕭蕭瑟瑟的寒意。宋燁愣住,南帝饒有興致斜睨著,宋肖麵色不變,似乎無奈笑道:“小侄兒可是喝不慣宮裏的果酒了?改明兒譴人去捎回兩壇燒刀子,保你喝個夠。”
宋燁自知宋肖給他台階下,眸色掠過宋平煜的手,目光一閃,卻笑道:“小侄兒先謝過皇叔,許是冬日喝慣了甘辣暖胃的酒,這一時再飲此酒,竟有些不慣,在禦前失禮,該是小侄兒的不是。”他在外打仗之時,正是冬日裏最為寒冷的日子,軍隊中除了炭盆便隻餘辣酒,自然是需要喝些暖胃的東西。他起身略施揖禮,再道:“酒勁上頭了,小侄兒先去散散熱意。”
宋肖身子往龍椅上一仰,露出一直穿著的禮服,趁這個功夫,琉素也起身,衝宋肖襝衽為禮,轉身出去。宋肖內襯的赭紅色禮服在葳蕤搖曳的半舊紅色紗燈下,微顯深杳,像是淬了血凝固後呈現的深紅,於大團大團滾金赭黃潑金滾燙之色相襯,龍海騰飛,張牙舞爪,斂盡雲譎波詭,一如他的眸底,變換莫測,明眼瞧著琉素娉婷石青色的身影離去,卻如黑雲湧來般,竟映不出分毫。
殿外,春風乍起,透著冷意,一噓便吹散了早前的熱意,於燈火分外明亮的皇宮,仿佛來之,便能熄滅跳動的燭火一般。宋燁離她一丈開外,正衝她,似乎示意她過去。她卻沒有要過去的意思,隻是一眼,便移開視線。於今日,有些事再也回不去,就像宋燁出征那日,她入獄一樣,至於從前說過的結盟,也在時光的消磨中,湮沒殆盡。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便好,沒必要挑開讓彼此都難堪。以至於那夜馬車之上,宋燁的言辭激烈,她充當未聞,也不會放在心上。宋燁也未上前,隻是複雜的看著她,神色難辨。他是因為南帝的第一話失了心智,’三妻四妾’?她不該如此的。可是打翻他手中酒杯的卻是身畔的宋平煜,都是懂武功之人,一個抬手,出其不意間,自然能得逞。
算著時辰,宴會到此也該結束。琉素拖著勞累的身子,疲憊不堪的走在宮中,夜裏的冷風都帶著春日萬物生長的春意,甘美之味,一層層席卷鼻息,因穿得多,並不是很冷,她卻攏了攏領口。領口極是繁複,複雜卻細致的針線穿刺過,她都能摸到突出細密的針腳,一針一線細細繡出鳳尾,石青色之上,於水藍落針,那種顏色,真叫人舒服。像晨曦天色,那樣澈,卻又那樣藍。像細密擁簇的婆婆納,這樣白裏透藍,這樣叫人歡喜。
初月高升,深深的黑夜,竟起了層薄霧,透著清新的空氣,濕濡濡的,黏在手上,有些濕膩。琉素未掌燈,摸著黑走在小道上,有風自來,掠起前方稀稀疏疏綻放的芍藥,窸窸窣窣的,還有些沙沙聲音,那是已經初綻的茵茵翠葉。於那人站在黑暗中,持著一盞白色琉璃盞,銀月白竹紋袍子更襯熒熒白亮,琉素不料在此能碰見九皇子,便駐了足。
他先開了口:“我父皇喝多了酒,你不要在意,他也不知你已經許了人。”琉素離他三米外,都能瞧見他那雙一泓碧水般的眸子,映著琉璃盞下的身影,朦朦有光,宛若夢中人。她說:“無事。”他的解釋,亦或者別人讓他來解釋,她並不想聽,也不會放在心上。
琉素側身而過,卻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腕,燈火晃了下,驀然像是被人挑斷了燭芯一樣,’滋滋’跳動兩聲,就像是青蔥草叢中的螢火蟲,忽閃撲朔遽然失去綠油油的流螢,乍然而止,撲向黑暗。她掙紮兩下,男子卻極快放開,先行說道:“我……我並不是故意的!隻是侍從告訴我一定要以禮待人,不能失了我朝禮數,叫外人瞧不起!所以我一時情急,這才……這才碰到了你……”
琉素能感覺他焦急的語氣,月光悄悄露出一角,照亮這片熄滅盞燈的黑暗,琉素看見他微染紅暈的臉色,與那流光升華的澈水眸子,不由心一軟,這還是個孩子……
而他觸碰過得手腕,琉素並不覺疼痛,卻像是一捧清泉劃過肌膚般,湛涼湛涼,她舉目一眼,隻一眼,卻再也不敢看。他的長相……有些像一個人……
男子卻覺琉素一顫一顫的眼睫像是爾時在花園中撲棱展翅的花花蝴蝶般,輕柔輕柔的掃過他的心,有些微癢,有些別樣悸動,這種感覺,就像是今夜偷偷跑來與她道歉,不想讓父皇知曉一樣。
琉素無聲歎息,方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啊,”瞧了眼熄滅的燈,許是薄霧湮沒的?她道:“你可以放我過去了?”男子急忙側身,愣怔點頭:“當然!”琉素忽而覺得好笑,這樣如初生嬰兒的性情,是真的不染醃臢?還是在皇宮中早已練就的爐火純青?她興起,隨手從徑旁折下一根草根,伸手給他,“甜的。”
男子看見琉素把草根含在嘴裏,砸砸允著,似乎極為好吃,他接過手,照葫蘆畫瓢放入嘴中允著,卻霎時間苦了眉頭,半晌吐出兩字:“苦的。”
琉素頓時樂了,安撫了句:“下次給你尋甜草喝。”說著,吐出嘴裏的草根,還好心的幫他拿出了嘴裏的苦草。男子眼神亮而靜,華豔已極,於背對月色,頃照出如玉光潤的下巴,似玉溫潤,似玉雪白,清清冷冷的月色映出他的影子,斜照於琉素身上,在這一片純澈的白中,這樣潔淨的眼神,竟比月色更為晶瑩澄清。
直至夜裏,她的腦海中總會時不時的浮漾出這雪白月色,這澈水眸子,這樣幹淨的東西,是她這輩子都不曾擁有的。恍惚著,許是未闔的窗欞透進的月色叫她不自覺想著。宋肖回來之時已是二更時分,琉素迷迷糊糊的’唔’了聲,潛意識紮進他的懷中,旁側人呼吸微重,琉素熨帖的極為舒服,他身上滾燙,像是火炭熊熊燒著,還散著迷靡甘酒之味,像是冬日裏烹雪煮酒,遠遠便能聞著甘冽的清酒味,可燙的人不停發怵。琉素潛意識清醒過來,忽然覺得這樣的燙,已經超乎常人身子的體溫。
於月色進來,清冷中,她側目看著宋肖微微發白的臉色,堪比月色更為精白,渾身一個激靈,騰地跪坐於**榻,手背覆上宋肖的額頭,卻被宋肖摩挲著握在了手中,他幽幽睜開眼,邪佞勾唇,還問她:“怎麽了?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琉素氣結:“你是不是得了風寒?”宋肖似乎極累,半開半合著眸子,映著黑黑眸底,力氣卻依舊不小,一把拉琉素入懷,輕柔的摸著她柔順的秀發,“沒事,快睡。”
琉素不理會他,掙脫開懷抱,抬了聲調:“來人。”
在這個南帝到來的節骨眼上,本不能傳出宋肖生病的消息,好再宴會散後,南帝等人已經回了驛館。宋肖私人大夫是暮苒,琉素起身後,又譴人去攝政王府請了暮苒過來,好再連夜進宮做的比較隱秘,又實施宵禁,由納蘭青開啟城門,後小心隱蔽的從小黃門內進來。南帝來的目的不純,此刻是萬不得出差錯,所以隻有玫貞宮點起了燈,其餘人一概不知。
黃耀耀的紗燈來回搖曳,原是南清打來熱水走路速度太快,襲來的一陣風。此時宋肖麵色不好,唇上都微微起了皸裂,暮苒屏息斟酌下針,手速極快,眼花繚亂間也瞧不清到底是如何下針的。琉素麵上淡然,實則心中焦急的厲害,不過半個時辰間,她卻想到了許多事。
隻因暮苒來之後,惟餘一句:“舊疾複發”,她知曉宋肖身上有疾,卻從未見他複發過,也從未想過素來說一不二的男人,有一天會在她麵前發作舊疾,更沒想到,這原來不是著了風寒。
看著情況一時是好不了,琉素咬咬唇,走去納蘭青身側,問:“明早兒可能好起來?”納蘭青連一個眼神都不肯施舍給她,隻看向暮苒。暮苒緊緊皺眉,半晌才道:“夠嗆。”
琉素心口一緊,苦澀難耐。她從未想過,也從未料到,原來自己也有心急如焚的一天。原來在時光飛過間,宋肖早已在她心中紮根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