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孩子嘛
“暢然入夢,夢幾月,醒幾年。
往事淒絕,用情淺,兩手緣。
鷓鴣青怨,聽得見,飛不回堂前……”
樂聲婉轉正到妙處,毫無征兆地,唐楞嚴指尖一滯,整首歌的節奏被打亂。他不為此而惱,隻覺得這個假期過得沉悶。
一陣吱呀作響,唐楞嚴從鋪著涼席的木板床起身,關閉對麵正在錄製的攝像機。昨天夜晚下了場雨,氣溫開始往下掉,他反應平平。
但凡一個老南珠人都知道,一個入冬都要拉鋸四五次的城市,秋天是不會有連續兩天以上的降溫的,升溫倒是常有。
再者,這棟屋子屬於90年代建成的老式小區,被壓在一樓,緊挨著小區圍牆,入冬後可以保暖,可現在,能把晚上不開電風扇的唐楞嚴給熱醒。
收拾好吉他和攝像機,唐楞嚴注意到掉漆木桌上的相框落了灰,拿起抹布去擦——顏色有些暗淡了。
照片上,牙齒沒長齊的小孩用手扒著電視櫃,另一隻手伸往厚厚的DVD碟機,地上那慘遭分離的話筒與紅色座機,慘巴巴地望著旁邊磕出去的電池,無聲控訴著。終於一個身穿中山裝,兩鬢斑白的老人出手抱開了小孩。
這便是這間40平米房子裏唯一的照片,唐楞嚴對以前的唯一留念。
至於其他,唐楞嚴則抱著複雜的情緒,懷疑要不要清楚出腦內存。故事很簡短,清廉老幹部的女兒和女婿貪汙之事敗露,丟下兒子倉皇逃竄,結果戲劇性地刹車當油門,被一個超載的貨車送下地獄。
外公幾年前去世後,就留下這間房子和一定數量的退休金存款給他。唐楞嚴偶爾錄製視頻上傳到網上,盜版雖多,還是有一定收入的,加上他周末打的零工,生活勉強過得去。
簡單地打掃一遍屋子,他提著垃圾袋出門,抬頭就見一個長袖工裝褲搭配的男孩扔出一個不完美的拋物線,沒有喝完的汽水在空中四處飛舞,兩三滴濺到唐楞嚴的臉上,最後“當”的一聲,易拉罐在垃圾桶麵前醉醺醺地打轉。
“小朋友。”唐楞嚴心平氣和,身子擋在那男孩麵前,教育一番亂扔垃圾的危害,末了讓他把地上的易拉罐撿起來好好地丟進垃圾桶。
男孩漠然地抬頭看他,手指挖挖鼻孔,往旁邊一彈,又吸回鼻涕,突然大吼一聲:“波動斬!”右腳向唐楞嚴飛起一隻拖鞋,然後轉身就跑。
唐楞嚴在男孩喊出莫名其妙的話語後就開始警覺,側頭一閃,身子朝前猛地一衝,出手拽住男孩手臂,用力往回拉。
他出離地怒了,收回和善的一麵,手指捏著男孩驚嚇的臉,惡狠狠道:“你(南珠粗口)的,我數三下,你馬上給我道歉;再給你半分鍾,把垃圾扔進垃圾桶,不然——”
他話還沒說完,男孩的眼睛已經濕潤了,小雞嘬米似的點頭,一個勁說“對不起”,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到垃圾桶旁邊撿起易拉罐扔回去,複驚恐不定地回望唐楞嚴。
“——你對我兒子幹嘛!”這是,一道尖銳的女聲想起。男孩接到指令一般,仰頭就哭,口中隻顧著喊“媽媽”。
婦女邁著兩隻圓規腿,護在自家兒子身前,瞪圓了眼,吼道:“你敢欺負我兒子!”
“是他先不講禮貌——”唐楞嚴解釋說。
“他還是個孩子,你竟然下得手去打他?”婦女不依不饒,唐楞嚴每每張嘴,都叫她給打斷了。
周遭嗑瓜子下象棋的大爺大媽也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他們擱旁邊目睹了全過程,記得孫子、孫女輩說的什麽“環保啥啥”,可腦子裏覺得唐楞嚴下手太狠——
小孩子嘛,口頭教育一下就好了,何必動手動腳呢?當然,環保啥啥的也要重視。這樣,你們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大家鄰裏鄰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吵成這樣多不好。
婦女一看這些人是和稀泥的,兩不相幫,幹脆賣慘,忽的就跪下來,帶著哭腔說:“我的命咋就那麽苦啊,為了幫家裏挑那麽些柴火沒空上初中,出來隻能給人擦盤子。好不容易養個娃,還要遭人欺負,有沒有王法了……”
“你說法,你說法!”唐楞嚴半步不退,直接亮出手機,“我現在就叫警察,小區門口有監控,叫他們來,叫他們來!”大爺大媽一聽“警察”二字,心裏雖覺得小題大做,可看婦女非要為兒子討個說法,絕不同唐楞嚴私了的倔脾氣,便一致同意了,公家人辦事,放心。
婦女這會兒當了不久的啞巴,等聲道恢複了,她掩麵轉身,拉著兒子的手就走,低聲說:“這世道喲,沒有人情味啦,管閑事的人真多。”男孩不甘心地瞪唐楞嚴,杵著不願走,想要母親繼續給他討回“公道”,然後挨了兩嘴巴子,老實地走了。
回到家中,坐在床上上悵然一會兒,甄詩皓忽然打來電話。自從她遵從家人旨意去了國際學校,兩人的交流就少了。羅漓好歹還在同一學校,隔三差五來找他。甄詩皓和唐楞嚴都服從學校不帶手機的規定,所以兩人周末才有機會聯係。
“去廉州看活動……我們兩人?”寒暄一陣,聽甄詩皓提起,唐楞嚴在手機前沉默一陣。早上羅漓就用QQ給他發來相同的信息,這些人怎麽回事,中秋節不在家裏陪親人,到處亂跑幹嘛?
“楞嚴?”手機傳來甄詩皓的聲音,待著迫切和期待。
“我……有點不舒服。”唐楞嚴上半身向後傾倒在床上,手指捏著鼻腔,“抱歉,中秋節,你多陪陪家裏人吧……往後總有時間相聚的。”說完掛掉電話,腦袋一側,桌上那副相框在屋外陽光的照射下,老人的臉部反映著耀眼光斑,完全看不清。
“過節嘛……自然要待在家了。”聲音回檔在屋子裏,沒人應答。老舊又幹淨的落地電風扇哢哢響聲中,相框裏的光斑漸漸拉長,唐楞嚴眼皮逐漸打架,迷迷糊糊地睡了。
……
“喲,作業都寫完了?睡得這麽愜意。”不知過了多久,唐楞嚴忽然意識到自己家裏多一個人的聲音,猛然睜開眼睛,一個家夥,一身印著草書“浪”字的白T恤,反坐在椅子上,雙臂夾著座椅靠背,手裏拿著台手機。
“餘賢?你怎麽進來的?”現在房間裏的光線很強,唐楞嚴一時間不適應,眯著眼。
“敲門半天,你沒反應,自然開門進來囉。”餘賢轉了轉套在食指上的鑰匙圈。
“你怎麽有我家的鑰匙!”
餘賢避開這個問題,手臂朝前一伸一抬,拇指指著身後的木桌,那裏多了印有臨春城超市LOGO的塑料袋,他說:“幫幫忙,我妹要吃蛋黃餡的,我聽錯了,買了幾個豆沙餡的。我們家沒人吃——我記得你是吃的,幫忙解決幾個。”
唐楞嚴無語地看著好友,歎了口氣,道:“行吧,行吧。你放在桌上就好,對了,先提前祝你節日快樂。”
“明天才是中秋,你說早了。”
“我不是說提前祝福嘛!”
“那就留到明天再說。”餘賢手裏變出一張卡片,飛到唐楞嚴麵前,是一張去往廉州縣的火車票,明天下午6點出發。據餘賢說,在廉州的胖子稱那兒有中秋活動,他一家打算一齊去過中秋。
“別說什麽‘你們家’‘我們家’的,人多才熱鬧,悶在家裏多沒意思。”唐楞嚴正要開口,餘賢作了個噓聲的手勢,說他和胖子商量好了,等等等,上至佳節喜慶,下到兄弟情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所以,明天火車站見囉。”餘賢抄起掛在一邊的長袖外套,奪門而出,屋裏隻剩無話可說的唐楞嚴。
……
唐楞嚴當天提前半小時到火車站等餘賢一家,見了麵,一陣禮節性的問好,聽得陳芸看向兒子的目光多了些挑剔;餘九畹手裏拿著唐楞嚴見麵送的,鐫刻有幽蘭的木質書簽,第一次在生人麵前沒表現出怯弱。
大概是在學校和同學交往甚密,逐漸習慣了環境,性格才出現如此變化吧,餘賢猜想。
13分鍾的火車,路上的景觀還沒看個盡興,四人便抵達了廉州火車站,那巨大的三桅帆樓船雕塑赫然在站前廣場,主帆上朱筆大字寫著“漢郡廉州,海絲明珠。”
廉州有不少漢代遺跡被發掘出來,最近又興建起相關的博物館和主題公園,宣傳甚廣。當地年輕人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古裝潮流,這不,樓船雕塑下方,不少漢服著裝的年輕人在拍照。
陳芸並不理解這些“奇裝異服”,她習慣性地和餘賢等人嘮叨,自己來南珠務工的時候,對廉州的印象隻有“廉州肥仔,美味月餅”這句廣告詞。又借題發揮說,餘賢不要摻和這些事,把精力好好放在學習上。
話音剛落,一個在樓船下麵自拍,穿著紅黑直裾跑的胖子小跑到他們麵前,道:“哎呀,你們終於來了。走走走,我帶你們去南江門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