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上車
「驟雨剛過,濕漉染墨了灰色瓷磚。腳下碾出落葉清脆聲響,少女倚在石欄邊,靜默瞧著殘桂隨風飄搖,或在碧綠榕湖的漣漪間點綴出圈圈波紋,或附著在對岸稍低的榕樹枝葉間。
恢復第一人格幾個星期,趙夢華自然重歸高三學生會會長的日常——刷題、工作、鍛煉、吃喝、睡眠——幾乎是流水線上精緻到無可挑剔的機器產品。
而她終究不是機器,機器沒有思想,也不會對桂花味反感。灕江市不適合趙夢華,儘管生活了十年,她依舊嫌桂花味太沖,桂林米粉太咸,雨季潮濕太漫長……
但終究要生活,故鄉的童年,生活的怨言,叛逆的潛意識,深深埋在心裡,不能再讓第二人格復甦了。
高考更要緊。
『再逛一下,就回家刷題。』趙夢華靠美好未來和自言自語鞭笞,沿欄杆旁的階梯往下,陽橋上汽車引擎的轟鳴漸漸遠離,面前的蟬鳴與老人閑拉的二胡聲愈明顯。
開拓美景總讓人心曠神怡,她尋著河岸一路向左,越過蜿蜒河道,視野里儼然是幅寫意畫作:
榕樹往胡內延伸的枝葉末梢壓著藍天白雲,陽光明媚而不刺眼;灰瓦紅柱的湖心亭躲藏在遠處稍左的大湖心島靜候隱士;居中的小湖心島翠屏舒展,湖面倒影與兩側粼粼波光相互襯映;小湖心島再向右延伸出一座連接湖岸的水晶玻璃橋……
瞳孔猛然一縮,橋上的一男一女,趙夢華交情不深,卻再熟悉不過——
『這地方不錯啊,夠靜謐,要是沒下過雨,都可以在湖心島那裡自習了。』路曉芊拉著墨子秋,在玻璃橋間擺著各種姿勢拍照打卡。
墨子秋湊過去瞧青梅修著照片,微微一笑:『這裡遊客打卡挺多的,哪有學習的環境?倒是聽說晚上夜光燈開著時,觀賞性更好。』
『哈?那我們來錯時間了!』路曉芊瞪大眼睛,有些心疼過橋的15元錢。
……
兩人的閑談不經意間被對岸的趙夢華盡收眼底,她微眯起眼,努力說服自己與那兩人毫無關聯,高考之後,各奔前程,再無一面之緣。
可是。
為什麼會有種不甘心的感覺?
強硬地別過頭,往回走,想著快點離開這裡,腳步卻異常緩慢,身體難以操控,甚至還有轉身回頭的衝動。
明明在人格恢復的剎那,墨子秋對她病情的照看就結束了,兩人應該回到本就不相交的生活軌道上。
為什麼……心思偏偏不能好好放在備考上呢?
踱步,踱步,湖畔亭間,老年人樂團的二胡旋律忽然變了,冗長而低沉,為數不多的高音調又跳躍得過於突兀和尖銳,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凄涼感。
……
……
……」
食指在手機輸入鍵上懸停一陣,余賢卡文了。
女主似乎該應景評論些什麼,但他一時間靈感不足,寫啥都覺得不妥。
要不水一些看似若有所指,其實毫無意義的環境描寫,讓讀者去做閱讀理解參透女主此時心境?
算了,怕被罵。
吮一口珍珠奶茶補充糖分,保存文本稍微解放下手指,余賢舒適地倚靠沙發。這家奶茶店扼守南珠市第八初中的南路口,作為三年的老主顧,他知曉座下是店裡最愜意的位置,也是充滿回憶的位置。
「唉!」
余賢還沒開始暢想,甄詩皓便逃難般過來,如同醉鬼一樣癱坐在對面,見底的檸檬可樂與珍珠奶茶共拼一桌。
「真難聽。」第一句話,矛頭直指店裡正輪播的《匆匆那年》。
靈感剎那間湧入腦海,余賢感激地瞧她一眼,曉得小說該怎麼繼續往下寫了。
這位在異校苦苦暗戀唐楞嚴的少女歪著腦袋,見余賢沒搭話,便朝一邊穿著南珠第八初中校服的小情侶投去複雜的目光,朝空氣抱怨著:
「這屆學弟學妹不行啊,不好好學習,天天膩在一起有的沒的。」
周圍空氣的醋味愈發明顯,余賢覺得不該繼續沉默了,直接問她是不是又沒約出唐楞嚴。
「他說要到市體育館訓練,準備校運會!」吸管幾乎被虎牙撕咬破,甄詩皓正懊惱著,全然不顧忌淑女形象,「我說挺想知道他是怎麼訓練的,這麼明顯的暗示,他居然沒聽出來!」
「你去就去嘛,應該通知他而不是引誘他邀請你。楞嚴那木頭腦袋,你又不是不懂。」
余賢一如既往地慫恿對方A上去,然而甄詩皓的反應頗為奇怪:既不是往常的扭扭捏捏,又不是害羞到極致下果斷地拒絕,而是沉默無言。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臉上不曾有一絲情緒的波瀾。
無神的瞳孔動了一下,瞧著空空如也的塑料奶茶杯。
她在猶豫怎麼展開更加主動的攻勢?不,不像。余賢觀察著,揣摩著,從那副表情里貌似摸到了一絲憤慨之後的疲乏。
「余賢。」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有時候,不,最近吧……我總感覺和楞嚴,嗯,還有你們,都變得生疏好多,或者說,我在疏遠你們……」
余賢坐直身子,兩手十指交叉架在桌面,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高中招生填補那會,我是想和你們填一個學校的。我和家裡面吵了很久……」奶茶杯在甄詩皓的手下無意義地轉動,「然後他們說,以我的成績,進二中優秀班很困難,即便藝考成績好,文化分不行,也只能淪落到南珠藝術學院……」
「但是國際學校不一樣,光師資就比二中強,清一色的名校碩士教師,小班化教學,而且作為第一批學生,獲得的關注甚至比二中的優秀班還強。如果去了那,我也許能考出廠西。」
現在回想起來,甄詩皓有一種拋棄朋友,選擇自我的愧疚感。而隨著時間流逝,空間的分離,這種情緒已然沒有抉擇剎那間的強烈了。
更甚者,今天邀約唐楞嚴失敗,有那麼幾秒鐘,她居然萌生出無所謂的念頭。
「抱歉……是我太自私,或許這就是我始終吸引不了楞嚴的原因吧。」
「你想多了。」余賢道,「相反,我覺得你做得不錯。」
「唉?」甄詩皓驚訝的目光對上他的視線。
「我編不出什麼大道理,只能主觀臆斷。換作我,我也會選國際學校,有更好的出路,為何不選?倘若相聚的代價是前程,我寧可散夥——我很勢利的。
說道疏遠,你認為的疏遠是什麼,可能和我的不一樣。我不在乎相見的次數,但求真誠、友善、尊重。一刀兩斷再不相往來的,是硬疏遠;用刻意偽裝的面孔待人,是軟疏遠。」
「也許……你是對的吧。」甄詩皓接受了這一解釋,堵塞在心中的石頭稍有化解。
「必須得對啊,你跟我們疏遠了,我找誰約小說插畫?定製一張高質量的得五百起步呢!」余賢話鋒一轉,神色市儈地攤開雙手。
「你這也太功利了吧,呸!」甄詩皓嫌棄地一拳錘在他巴掌上,又噗嗤一笑,先前的沉悶一掃而空,還有心情調侃起來:「這麼斤斤計較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廢話!遇見我喜歡的,我還會斤斤計較嗎?」
「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甄詩皓又點了杯茉莉花茶,少了負擔,心思重新回到和唐楞嚴的情感上。
小呷一口奶茶,余賢還是老一套的說辭:少套話,直接上。
甄詩皓泄氣地趴在桌面,臉埋在手臂里,聲音從縫隙傳出:「這也太直接了……女生就應該矜持啊,哪有直接倒貼過去的……」
她最主動的一次,還是初中畢業的暑假,在臨春城和唐楞嚴商量著去逛新店。
「你不主動,他不主動,等著婚介所介紹相親啊?」
交疊的手臂后冒出無奈的雙眸:「楞嚴啥都好,可惜太直男。明明電視劇里的帥哥都那麼會撩,要是他哪天開竅就好了。」
余賢嗤笑一聲:「巧了,我也在期待一個軟萌漂亮還倒貼的大小姐,興許我們可以比一下誰的幻想先實現。」
「哎呀,我錯了!余大師,余大仙,快拿出妙計吧,像上次在KTV那樣。」
她投降似的舉起雙手,復在腦袋上雙手合十擺了擺。
「哪有什麼妙計哦,看人下菜而已。微博上那些戀愛攻略、釣男人寶典,你不要盲目推崇嘛,得看人。我是吃這一套的,但唐楞嚴哪懂那些彎彎繞繞。」
好比西方選舉投票,理論上能夠充分反映大眾意見,實際上選民鮮有經濟學上的「理性人」,絕大多數在媒體的引導下稀里糊塗地投了選票。女性在微博、微信發各種戀愛貼士,說男生要這樣,那樣,讀懂女生的暗示和心思。
高中男生誰tm沒事上微博看這個?摸手機的時間就那麼點,肯定開黑打遊戲啊。
余賢直白地告訴甄詩皓,A上去不是倒貼。對付唐楞嚴那個木腦袋,就得挑明了心意。先把關係確定了,再慢慢玩養成調教他。
先上車,再補票嘛。
非要追求唐楞嚴這種直男倒追的快感,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