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衡此刻就在不遠處,他見雲真和幾人往皇塔趕去,為了保護雲真,後腳跟了上來。
方才鳳允恭從皇塔跳下的一瞬間,他也看得清清楚楚,當初,他也是看著雪娘,從那裏跳下來的。
同樣的觸目驚心,一定是連骨頭都碎了。
他心中十分愕然,一邊扭頭通知身後的人讓楚玉過來,一邊朝雲真快步走去,“大嫂,不要留在此處,鳳允恭的屍身,我會叫人去收拾的。”
雲真怔怔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看見,她的眼眶紅了一圈。
雲真看到楚衡,方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別過頭去,悄悄抹了把眼睛,輕聲道,“他是我表哥。”
幸好,她沒有看見雪娘從這上麵跳下來,不然她一定會崩潰,看到鳳允恭跳下來,她都如此震驚難受,更不用說是雪娘。
她終於理解了,當初楚衡親眼目睹雪娘的死,為什麽會消沉了那麽久,若非是感同身受,絕不能理解。
“我原本是想叫他下來。”雲真又抹了把眼角,繼續輕聲道,“可他說,欠了你們的,用南晉江山來還,欠了我的,用命來還,便跳了下來。”
“當真說起來,他也沒欠我什麽,倒是我,以前一直在欺騙他,一直想要殺他。”
楚衡也不知怎麽安慰她,看了她幾眼,低聲回了兩個字,“節哀。”
心中的愧疚和傷痛,絕非是別人安慰幾句就能愈合的,他很明白,越是安慰,便越覺得旁人無法理解自己,於是心口上的那道傷,便越來越深,血淋淋的被人扒開一遍又一遍。
“你……”他在旁靜靜地陪了一會兒,看見他們的人鑽進樹林裏去找鳳允恭的屍體,正想說,讓她去找楚玉,然而,他忽然意識到,雲真方才說的話,有些不對勁之處。
雲真覺得鳳允恭沒欠她什麽,事實上正是一個相反,可為何,鳳允恭要說是欠了雲真的呢?
更何況,雲真還殺了舒蘭和她的孩子,鳳允恭應當非常恨雲真才對。
鳳允恭從當初雪娘跳下的位置,同樣義無反顧跳了下來,說了這樣的話,應該不會是巧合吧?
除非是,雪娘的死,鳳允恭也有份。
他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感覺是哪裏出了差錯。可是赫連錦逼雲真殺他時,明明說的是,他和舒蘭合謀,逼死了雪娘。
在場的幾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後來轉述給他和楚玉聽了。
國仇家恨,鳳允恭沒有理由騙人,相反的,赫連錦倒有可能騙了雲真。
雲真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半天沒聽到聲音,忍不住掃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方才要說什麽?”
“沒什麽……”他隨即下意識地搖頭回道。
那時發生了什麽,恐怕知情的人都已經死了,隨著鳳允恭的死,這將成為一個秘密。他隻是猜測,絕不能說出來,若是影響了楚玉和雲真之間的感情,倒是罪人了。
赫連錦一死,三人總算都解脫了,他不能讓一切回到原點,重蹈覆轍。
“你回大哥那裏去吧,這裏有我就夠。”他微微低眸,避開雲真的眼神,邊說著,便擦著雲真的肩頭,朝小島走去。
雲真心中有些難受,沒有太在意楚衡的神情變化,以為他是想起了雪娘而在傷心。
“斯人已矣,你也當節哀。”她看著楚衡往前慢慢走著,又輕聲說了一句。
楚衡沒回答,她便轉身,上了長橋,滿腹心事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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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年六月十六,晉元帝駕崩。
八月十五,楚軍從臨安城撤離,三萬大軍北上,北梁軍節節潰敗,棄允州,棄夏州。
十月初九,北梁投降,兩國休戰。
三十大州,盡收楚軍手中,再現晉康帝在位時輝煌盛景,北梁俯首稱臣,朝貢納稅之物,盡添兩成。
十月十八,大楚建朝,楚玉登基,北梁改號,梁國,兩國以黃河為界,互不相擾。
唯梁國賦稅加重,蜀國,大理,柔然二十幾族,皆減稅五成,楚帝大赦天下,舉天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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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那日,南方進獻十美姬,皆是傾國傾城之貌,走上大殿時,眾人所見,皆是目不轉睛,屏息凝神。
楚帝卻勃然大怒,將進獻美姬之南方官員罵的狗血淋頭。
世人皆道,楚帝寵愛皇後至深,不願納妃,因此發怒,後傳,這與楚軍成功拿下大封關頗有淵源。
大封關城中百姓,曾於水中見一活物,人首,魚身,美麗不可方物,又於岸上,見美人用雙腳行走,與人無異。
南方進獻那十美姬,恐亦是人魚,楚帝為報當時之恩,狂怒並非沒有緣由。
此後,南方再也不曾聽說有買賣人魚之惡事,若有,斬立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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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真正端端正正坐在後位上,同楚玉一起,與百官同慶,幾杯酒下肚,有些微醺了。
恰好旁邊一個宮人來報說,小四月又闖禍了,將小南夏臉上塗滿了墨汁,小南夏正坐在地上哭。
雲真聽著,不禁頭大了一圈,南夏哭的時候,隻有她能哄得住,不然能哭幾個時辰,那個功力誰都見識過。
她湊到楚玉耳邊說了幾句,楚玉微微側頭,柔聲回道,“去吧,你坐在這裏也是無聊,喝多了對身子不好。”
昨晚,楚玉問她,兩個子女會不會太少,今日說這樣的話,她當然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雲真粉紅的麵頰又紅了幾分,低頭沒看他,自顧自悄悄跟著宮人退到了後麵。
她剛退出大殿,就聽得遠處禦花園裏隱約傳來孩子的哭聲。
“四月的性子真是霸道,本宮生她時不過隨口一說,哪知她真的跟男孩無異,再不管,以後還能了得啊?”雲真一邊氣急敗壞地說著,一邊飛快地往那處走。
“娘娘管著,皇上慣著,公主仗著皇上的寵愛,自然是性子蠻橫一點。”阿柔在後麵一邊跟著,一邊笑道。
“還笑!南夏身子弱,總是哭對他身子也不好,這才一歲半,才會說話就被欺負成這樣,現在是用墨汁,以後四月會用什麽欺負他?”
“等皇子長大一些,長得比公主高壯了,公主打不過他,自然也就不會欺負他了。”阿柔繼續笑。
雲真扭頭朝她翻了個白眼,沒說話。
兩人走到一半,忽然聽得一陣奇妙的曲調聲,這聲音,雲真似乎在哪裏聽過。
她停在原地,聽了一會會,竟聽得南夏的哭聲漸漸停了。
“這是什麽聲音?”她忍不住問阿柔。
“好像是海螺的聲音,前幾日雲虎將軍進宮時吹過。”阿柔隨即回道。
“那是誰在吹?雲虎將軍還坐在外頭喝酒呢!”雲真詫異地回道。
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往兩個孩子的方向走去。
拐進禦花園時,兩個孩子果然是坐在一處大亭子裏,南夏由宮人抱著,臉正對著她,一張小臉果然是慘不忍睹,一片漆黑。
“四月!”雲真一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朝背對著她站在亭子裏的小四月吼道。
曲調聲戛然而止,四月的小臉滿是驚慌,一邊回頭看她,一邊把手上的海螺迅速往身後藏去。
雲真愣住了,看著她的手,許久都沒有出聲。
“前幾日,美人姐姐教的。”小四月知道自己又惹雲真生氣了,嘟著小嘴,背著雙手,低頭不敢看雲真,儼然小大人的模樣,奶聲奶氣回道。
她的女兒簡直成精了,就這智商,少說一百三。
雲真撇了撇嘴角,忍住笑,朝四月走了過去。
小四月一見形勢不妙,丟了海螺就往亭子另外一麵跑,肉呼呼的兩條小短腿使勁往前邁著,“救命啊!!!”
與此同時,人魚族都在為十個同族的再次回歸而歡呼。
穿著黑衣的男子,坐在海岸邊的礁石上,沉默地望著那十個人魚躍進海中。
人魚族的歡慶,向來都要持續一整天,一整天都在海裏唱歌跳舞,直至夜深。
他聽得有些累了,慢慢站起身,朝礁石後麵那棟小木屋走去。
門口的小桌上,擺著兩隻海螺。
他看了眼,拾起一隻,送到耳邊,海風灌進裏麵,有著嗚嗚的聲響,甚是動聽。
他聽到,裏麵有人在吹著曲子,有人在歡笑。
於是,他也忍不住笑了,輕輕念了個名字。
聲音,立刻被海風吹散了,連他自己都不曾聽清,那深入骨髓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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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