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追隨,一生不變
紀思嬛醒來的時候,隻覺得仿佛死過又重生了一次般。朦朧地睜開雙眼,卻發現眼前有些昏暗,不辨天日。眯了眯眼,試圖聚焦視線,卻聽見耳畔響起一個聲音。“行了?”那聲音十分平穩沉靜,隻有微揚的尾音,昭示了疑問的意思。紀思嬛循著聲音,下意識轉過臉去。哪怕並不能看清楚對方的麵目,但即便隻是聽著這個聲音,她也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一瞬間,昏迷前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然後,胸口如同被一根細小的針,狠狠刺入一般。她忽然講了講,盯著視線裏那個模糊的影子,問:“芝臻呢?她……怎麽樣了?”麵對她的問題,那人沉默了。紀思嬛隻覺得心口那根針,又朝著裏內沒入了幾分,狠狠地戳刺在了最柔軟的地方。“她到底怎麽樣了?”她又問。然而這一次,就連她自己也能感覺得出,自己的聲音較之之前平穩了許多。因為結果,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預感。這一次,段天璘緩緩地開了口,卻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不想騙你,”他道,“我也騙不了你。”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話而已。於紀思嬛而言,卻是再明顯不過的答案。她忽然沉默下來。仰麵躺在床上,睜著眼,靜靜地看著帳子頂端的圖紋。許久許久,直到視線從模糊,一點一點變得澄明之後。她的思緒,也隨之變得清晰而平穩。緩緩地閉上了眼,她問:“怎麽回事?”“紀雲墨的解藥並沒有問題,”耳邊段天璘道,“隻是……時間太遲。”又是漫長得幾乎要凝固住時間的沉默,而後,紀思嬛才又問道,“她人在哪裏?”“還在耳室,”段天璘格外地耐心,一個一個,一字一字地將她的問題回答得周全,“玉蟬在隔壁替她更衣,等你發落。”紀思嬛低低地“嗯”了一聲,緩緩道:“事情是怎麽回事?”哪怕不需說明,段天璘也很清楚,對方問的,是她昏迷時候發生的事情。沉吟片刻,他回想起玉蟬對自己轉達的,傅青鴻的話,便答道:“你體內的毒,近日會有一次足以危及性命的發作,芝臻正是從紀雲墨那裏知道了此事,才背著你做出了那許多事。”“我知道。”紀思嬛聲音沉沉的。段天璘頓了頓,繼續道:“你體內的‘風霽月’,已被盡數解去。用的,是傅青鴻之前調配出的解藥。”紀思嬛聽到這裏,卻忽然轉過頭去,看向他。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已然澄明如水,格外地銳利明亮。“就這些?”她問。段天璘覺察到紀思嬛的懷疑,可不知為何,他卻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試藥一事。仿佛紀思嬛若是知道了,二人之間某種你來我往的平衡,就會出現偏離,朝著一方傾斜過去。故而他隻點點頭,又似是響起什麽,又道:“傅青鴻失憶了。”“哦?”紀思嬛斂了眉,很快又道,“紀雲墨所為吧。”“多半是的。”繞開了方才的話題,段天璘的神情便輕鬆了許多,露出一絲事不關己的淡然來。紀思嬛哼笑一聲,道:“看來她對傅青鴻,是無論如何也不死心了。”感覺到對方得知芝臻已死時候的態度,太過平靜。這種平靜不像是無所謂,或是淡然處之,而是一種死水般的沉靜,驚濤駭浪之前的風平浪靜。段天璘稍稍觀察了對方片刻,道:“芝臻之事,你打算怎麽辦?”紀思嬛麵無表情地反問:“什麽怎麽辦?”段天璘知道她這是明知故問,不由得輕笑出聲,道:“不要告訴我,你實則是個寬宏大量之人。對於害死你丫鬟的人,也能一笑而過,淡然處之。”紀思嬛也笑了起來。“當然不。”然而讓她卻沒有說出具體的內容,隻是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我會百倍奉還,讓她……生不如死。”段天璘靜靜地將她這樣的神情收入眼底。隨後,一抹欣慰而滿意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他想,這才是他段天璘認識的,並且相中了的女人。紀思嬛的病和芝臻的死,都被極為淡然地拂了過去。由於紀老爺這段商務繁忙,連續幾日都不曾著家,故而對於那院子裏發生的腥風血雨,並未不知曉。待他回來的時候,才知道紀思嬛房中的丫鬟,死了一個。紀老爺知道,那名叫芝臻的丫鬟,是當年紀思嬛親手撿回來的,跟了她十多年,感情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故而來到院子裏看望紀思嬛的時候,他露出惋惜的神情,道:“孩子,人死不能複生。為父再替你找個可靠的丫鬟,如何?”而紀思嬛卻表現得十分淡然,她靜靜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張素淨的麵容裏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表情來。“芝臻貪玩爬上牆頭,摔下時不慎傷了腦袋。事實如此皆是天意,女兒也無人可以怨懟。支援父親將她好好安葬便可。”聽聞此言,她淡淡道,“隻是丫鬟我有玉蟬便可,一時間,倒也無需他人了。”紀老爺見她情緒還算穩定,並無哀痛過度的痕跡,便也放下心來。問候幾句,方才離去。而他走後,紀思嬛卻依舊靜靜地坐在院子裏,一言不發。直到肩頭上微微一熱,卻是玉蟬拿著一件披風,輕輕地披上了她的肩頭。“小姐,雖然冬日眼看著已經過去,但天依舊還是涼的,注意身體。”她道。紀思嬛看著她微微頷首,頓了頓,又道:“這些時日,我總在想,若那個時候我不曾拖延那麽十日,而是早些提出讓傅青鴻服毒,芝臻是不是……還有轉圜之機?”聽出她話中隱隱的自責含義,玉蟬忙道:“小姐不要這麽說!無論芝臻還是傅大夫,都是性命攸關之事,小姐的決定,又豈是那麽容易能做的?”她明白紀思嬛所處的,進退兩難的位置。畢竟那個時候,服毒的決定,於她或者於傅青鴻而言,都絕不會是輕而易舉的。紀思嬛深深地沉默下去。過了許久,她定定地看向玉蟬,道:“芝臻因我而死,你還會繼續跟著我麽?”她的自責,並非真正由於時日的拖延。而是……對於毫無保留信任著自己,甚至生死不計地追隨者自己的人,她最終沒能護得對方周全。她無法原諒的,是這樣的自己。玉蟬沒有想到,淡泊冷靜如紀思嬛,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然而短暫的怔愣之後,她很快地點了點頭,一字一句地道:“自打來到紀家,成為小姐丫鬟起的那一刻,奴婢就決定追隨小姐,一生不變。”紀思嬛麵上露出極淡的微笑,隻點點頭,道:“那麽有件事,你且速速替我辦妥。不得有誤。”清晨
,王氏藥鋪外。傅青鴻擺好大堂內的陳設,照例開始了自己的每日的工作。藥鋪生意極好,甫一開門,便有無數病患紛紛而入。並且,幾乎每一個接受他診治的人,都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傅大夫,多日不見,您總算是重新開張了。”傅青鴻衝對方微微一笑。一整個白日裏,他都是保持著這種淡若清風,輕如柳絮的微笑,麵對著每一個人。哪怕他早已不記得對方都是什麽人,自己又何曾替他們看過病了。昨日回到藥鋪後,他憑依著身體的感覺,來到了師父所在的房間,像對方坦白了自己失去記憶的事實。師父臥病在床,早已年邁,卻支撐著身子,替他診了脈。然後他告訴了自己,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你的失憶,多半是中毒所引起的,然而此時此刻,在你的體內卻已然找不到任何毒素。”師父歎了口氣,道,“足見,那下毒之人,多半是先給你下了毒,待到你腦中的記憶被損壞殆盡之後,又給你解了毒。由此可見,那人並非是要執泥於死地,他似乎,隻是想讓你失去記憶而已。”傅青鴻雖什麽也不記得了,然而師父話中的意思,他卻明白得一清二楚--他的記憶已然遭到藥物的破壞,此生此世,怕是也無法恢複了。師父見他神情中微微有些黯然,便歎息著勸慰道:“人生在世,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恩賜。有的,實則是無比沉重的包袱,縱然丟棄了,也無足重輕。你看,縱然沒有了記憶,你現在豈非依舊是好好的。既然回來了,便拋下過去,重新開始吧。”傅青鴻聞言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聽師父講了許多自己過去在王氏藥鋪的事情,次日便開始例行的工作。然後他也漸漸發現,其實師父說的沒有錯,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拋棄不下的。無論是紛繁複雜的記憶,還是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拋下了,他依舊能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每一天。其餘的,便不要再計較了。隻可惜,時間所有對平靜的渴望,往往都不能真正地得到滿足。這日,就在傅青鴻送走了最後一個病患,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殘局,準備收工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了門外。那是他在幾日前剛見過的——段天璘。段天璘一身深藍色錦緞彈墨水雲紋長衫,手中搖著一把折扇,神情姿態無一不是閑散地,大步走了進來。但即便他此時此刻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十足的登徒子,但傅青鴻心裏卻明白,麵前這人乃是瀘州城內身份最為尊貴的,也是最有城府,最為深不可測的人。麵上保持著和善的笑,他拱手一禮,卻沒有暴露出對方的身份,隻道:“不知貴客此時前來,有何事吩咐?”段天璘自行找了個椅子坐下,一撩衣擺,抬頭凝視著麵前的人。目光雖淡,卻透著一股銳利和精明來。半晌後,他狀死隨意地道:“傅大夫是這城內最好的醫者,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傅青鴻道:“不敢,略有醫術而已。替人救死扶傷,於願足矣。”段天璘聞言,卻輕輕笑了起來。“我此行找你,非是為了救死扶傷。”他緩緩地,將每一個字音都說得格外低沉,“實不相瞞,我是來找你殺一個人的,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