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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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雪地被冬日暖陽照的發光發亮。一片雪白中,梅花樹埋在積雪下,隱隱露出藏著的嫣紅。
陳儀癡癡地望著這大自然饋贈得美景!
情不自禁喃喃念道: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好一個梅雪爭春!”
一聲爽朗清麗地笑聲響動在側麵遊廊。
陳儀扭頭望去,來人身著素色對襟長裙,披著玄色長裘鬥篷。笑臉吟吟向陳儀走來。正是陳儀自己尋來,借王老夫人之手,送進忠勇伯府的俞三娘俞先生!
陳儀看雪看得久了眼睛脹痛,起身揉了揉眼睛。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對著俞先生行禮,道:
“先生好。今日先生來得怎麽這樣早?”
俞三娘跺了跺腳,將腳上積雪抖落,隨意答道:
“昨兒晚膳前飄起大雪,曉得今早上定然雪景怡人。豈能窩在家中犯呆。再說若不是來得早些,又豈能聽到這般好詩?”
“先生怎麽調笑起儀兒來了。先生可曾用過早膳?今日****炸了油餅,春俏做了八寶粥。味兒都不錯,很是香甜。”
“本來是用過了,聽你這一說。嘴裏倒泛起饞水來,罷了罷了,來個油餅嚐嚐罷!”
俞三娘說得俏皮,陳儀不禁莞爾。吩咐春俏去廚房撿兩個油餅送來。
見她剛從外麵進來,裙擺披風下擺都被雪水打濕,恐怕鞋襪早已濕透。陳儀急忙喊住春俏說道:
“別急著去廚房,先去找雙鞋襪,給先生換上。”
春俏脆生生答應了,一溜小跑回了先生客房。
陳儀又對俞三娘說:
“先生,咱們進去說話。”
俞三娘和善溫柔地看著陳儀,點點頭說:
“還是三小姐這裏舒坦,每每都想得周到。”
二人說著話進了內屋。
俞三娘脫去披風,雪經熱氣一烘,頓時滲進了披風。陳儀見狀,隨手將披風擱在炭盆旁邊烤幹。
春俏很快跑回來,取了鞋襪進來,伺候俞三娘換了鞋襪。俞三娘這才覺得凍僵的腳趾有了溫度。春俏又去廚房撿了幾塊油餅,並一壺紅棗薑茶。熱騰騰倒了一大杯遞給俞三娘。
俞三娘一飲而盡,薑茶下肚,胃裏頓時暖洋洋渾身舒暢。
陳儀給自己和飛白各自倒了一碗,二人也飲了薑茶去寒。
二人進去書房教學。
陳儀將前幾天俞三娘布置的課業交給她。俞三娘邊看邊點頭,讚許地說:
“這幾年三小姐的字寫得大有長進,果然楷書篆書都不適合你,草書對你來說又太過狂放。這行書恰恰符合你的筆風。不錯不錯!你這筆字再練上幾年,也能算略有小成了。”
“儀兒練了幾年行書,方才覺得書法不易,練得有成更是不易。先生就不要哄我開心了,儀兒這筆字,不過將將能夠見人罷了!”
其實俞三娘倒不是亂誇。
陳儀前世閑來無事常常臥床寫寫日記,借此打發無聊時間。鋼筆字確實寫的不錯,書畫同源,二者雖有軟硬之區別,但道理相通。陳儀不知道自己鋼筆字寫的是行書風格,隻是買了字帖臨摹。
俞三娘做了她先生,俞三娘寫慣小篆,開始便教她小篆,陳儀越寫越糟糕。俞三娘細細觀察,漸漸發現她筆風似行書,於是及時做了糾正。改用行書,又強壓著陳儀,改掉寫鋼筆字時留下“浮”“飄”的毛病,陳儀這才越練越順手。
都說字如其人。
陳儀後來想著,大約自己骨子裏有些暗藏不羈,卻又本能地循規蹈矩。所以寫得了行書,卻寫不好草書楷書篆書吧。
俞三娘見她自謙,她今日心中有事,倒是不想多說旁得。隻點點頭說:
“你的字寫的雖有些不錯,但想要自有風骨依然路途漫漫。沉心靜氣多練便是了。今日我來有一事要同你說。再過兩三個月,我要回故鄉,不能再教你了。”
陳儀大吃一驚,急忙問道:
“先生怎麽突然要走,莫不是儀兒做了什麽惹得先生不快了?”
俞三娘笑道:
“你這小丫頭就是想得太多。不管你事,是我家中來信。我那"青梅竹馬"地未婚夫終於一命嗚呼,哥哥嫂嫂念我多時,我也該家去了。”
說到這裏,俞三娘嘴角微楊,露出暢快無比的神色,痛快地說:
“沒想到他竟是染上梅病,藥石無醫。哥哥來信說,不過短短半月便瘦成了人幹,生生痛死了。”
說著說著眼角微微濕潤,俞三娘忽而悵然。臉上表情奇異,像是泄了憤怒,又像是緬懷.……既悲又喜,既喜又恨.……各種情緒交雜在一起,竟跌入回憶一樣默然無語。
陳儀有幾分理解她的心情。
俞三娘並非京城人士。
三年之前,陳儀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了她。那時俞三娘身材消瘦,滿麵愁苦。一個人坐在茶鋪裏從早坐到晚,第二天,第三天,連續好幾日,陳儀都見她獨自呆地坐在那裏。
陳儀勾起了好奇心,叫飛白出麵請她到福源樓相聚。知道她的身世來曆。
原來俞三娘家住樊良湖邊,廣陵人士。父親早亡由母親帶大,有一兄長。其父在世之時曾經替她定過一門親事,男方姓裴。俞三娘和裴公子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日子一直過得波瀾不驚,直到俞三娘十五歲行過及笄禮。
裴公子長相頗有幾分俊郎,平日裏朋友眾多,四處匯文交友。這一日書院有位叫嚴之堯的學子,請他去酒樓吃酒。三五學子聚在一起,酒過三巡詩興大發。覺著無人捧場甚是無趣,便請了幾位蘭香班的姑娘作陪。
其中有一位名紅袖姑娘,生得嬌小玲瓏,有幾分姿色也有幾分心機。她爹本是衙門裏一名普通小吏,因貪杯誤事,被抄沒家產打進死牢,她則被賣進了妓院。她一直心心念念想從新贖身變為良籍。可惜蘭香班不過是個四流的妓院,來來往往的恩客裏,多數都是些沒有能力的小官平民。
見了這裴公子,頓時那顆不安分的心又起了念想。便使勁渾身解數勾搭裴公子。
裴少霖向來憐香惜玉,自認為自己算得上是個風流雅士。紅袖這番溫柔嬌弱,蝶意鶯情。讓裴少霖好好體會了一把,軟玉金香抱滿懷地美妙滋味。
一來二去,兩人很快你儂我儂,再也分不開來。
時間一長紅袖有了身孕。哭得梨花帶雨滾在裴少霖的懷裏,說道:
“公子是天上的雲彩,紅袖是地上的泥水。公子的深情紅袖這輩子無福消受。如今又懷了公子的骨肉,公子莫要擔心,紅袖不過一死而已。能與公子恩愛這幾個月,紅袖死而無憾。隻求紅袖死後,莫要忘了紅袖,於願足矣!”
這番話說的百折千回,聽得裴少霖肝腸寸斷。
最難消受美人恩,裴少霖怎能忍心看著心愛女子,就這麽香消玉殞?
裴公子年少氣盛,色令智昏,當即決定和這紅袖為情私奔。二人帶了錢財不聲不響跑了。
裴家公子為了個青樓姑娘,拋棄定親多年的俞家三娘子,和紅袖姑娘毅然為情私奔。
這故事聽得跟話本子裏寫的一般離奇。一時間鬧得整個兒孟城沸沸揚揚。俞三娘母親聽了這消息,當即氣地病倒在床,沒過多久一命嗚呼。哥哥俞大氣紅了眼,帶上定親時的庚帖,直接殺上裴府,鬧著要退親。
裴夫人知道這事是自己兒子的錯兒。可她怎麽可能因為個青樓妓女,放棄和俞家的親事。兒子這名聲壞得徹頭徹尾,退了俞三娘的親事,將來兒子隻怕連媳婦都說不到。隻得苦苦哀求俞大,再三保證等裴少霖回來,叫他如何如何改過.……
可她無論怎麽道歉求饒,俞大始終不肯改口。
裴夫人口水說幹,直說地氣急敗壞,惱羞成怒。
裴夫人向來做事心狠手辣。暗中派人把裴少霖和紅袖找回來。
因這紅袖懷有身孕,打殺不得,將紅袖偷偷安置在別院。等孩子生出來再做打算。
裴家族中有人在廣陵郡為官,家世人脈比俞家更有底氣。既然求情無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設了個圈套將俞大秀才功名革除。又壓著俞家生意命脈,逼俞三娘就範。裴少霖這麽個自命風流的蠢貨,俞三娘怎肯認命嫁過去從此淪為他人笑柄?
為了不連累哥哥嫂嫂,俞三娘不聲不響,在房中梁上套了根繩子,這就要上吊自殺。幸虧丫鬟機靈。看出三娘子神色不對,關鍵時候撞破房門,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俞三娘一條命。
大嫂抱著她哭斷了愁腸,她嫁進俞家早,那時候俞三娘隻得兩三歲。可以說俞三娘就是大嫂看著長大的。俞大就這麽一個妹妹,爹娘一死,就剩這麽唯一的妹妹。
夫婦二人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俞三娘落得這般下場。
商議一番之後,想出個法子。
俞三娘既然寧願死也不肯嫁給裴少霖,不如直接詐死,對外宣布俞三娘病逝。隱姓埋名遁走他鄉,好歹留一條命活著。至於裴家,裴夫人若挨不過,自然會上門來退親。
如此這般,俞三娘輾轉來到京城,遇到了陳儀。
正巧陳儀要請一位女先生單獨教導自己。二人談話之際,她見俞三娘博學多才滿腹經綸,便起了請她教導地心思。二人商議妥當,俞三娘在陳儀這裏,一呆就是三年。
俞三娘神色黯然,語帶哽咽道:
“三小姐當初收留我,真正是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三小姐,隻怕孑身一人不知往哪裏去才好。如今三娘要走了,向三小姐說一聲:多謝!”說完對著陳儀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陳儀知道她的心思,便不聲不響,默默受了她這一禮。有些擔心地說道:
“先生,那裴少霖雖說是死了。可裴老爺夫婦還在,你這般回去,恐怕未必能夠安穩度日。”
“我明白三小姐意思,無需擔心。哥哥信中提過,裴氏並非廣陵孟城人士。裴家隻裴少霖這根獨苗,裴少霖這一死,孟城流言蜚語眾多,裴家早成了笑話。裴老爺夫婦心灰意冷,已經舉家搬回祖籍。我回去也不招搖,改頭換麵稱做俞家表小姐。不管如何,能回到家鄉,陪在哥哥嫂嫂身邊,此生於願足矣!”
陳儀半是心疼半是唏噓。
俞三娘這是想換個身份回家,至於將來能不能結婚生子,已然不做奢望了。
“先生所言甚是!既如此,儀兒不再多留您。先生回歸故裏是好事,隻求先生常給儀兒寫信報平安。莫要忘了儀兒!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請先生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