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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一字師

  管事走後,那羅陵甫又徑自細細品茗了一陣,這時抬起頭來,看到堂下站著的江淩辰,隨口出聲問道:“你是一個讀書的秀才?”


  “回羅老先生,是的。”江淩辰微微作揖道。


  “身為秀才,卻作賤役,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羅陵甫輕輕搖頭。


  若是平常的秀才,聽到這番話,定然當場就要羞愧無地,恨不得找塊地縫鑽進去,但江淩辰卻是麵不改色,仿佛全然沒有聽到。


  “雖是讀書秀才,若是毛毛糙糙,辦事不力,一樣打折你的手。”羅陵甫又冷聲道。


  “在下別無它法,隻能盡力而為,讓羅老先生滿意了。”江淩辰不卑不亢的道。


  羅陵甫掃了對方幾眼,感覺這個雜役小廝確實有點不同,可能真的就是一個讀過書的秀才。


  “你既是讀過書的秀才,那不如我來考考你。”他哂笑說道。


  “在下才疏學淺,隻怕要讓羅老先生見笑了。”江淩辰淡淡道。


  羅陵甫又是哂然一笑道:“我也不去問你那些四書五經的酸陳文章,你既是讀書秀才,想必這吟詩品鑒的功力,還是有一點的吧,我這裏有一首詩,讓你品鑒品鑒,如果你能說得出這首詩的好壞,好又好在何處,妙又妙在何處,便算你過關,如何?”


  “羅老先生既然有此雅意,在下敢不應命就是。”


  江淩辰心說,管事說這位羅老先生除了醫術丹道之外,素喜吟詩作畫的風雅之事,看來果然是不假的,這才一見麵,就要吟詩作畫了,我就投其所好,敷衍一下就是了。


  羅陵甫點點頭,手拈頷下長須,笑而說道:“這首詩的題目叫作‘早梅’,讀書秀才聽好了。”


  說著他站起身,手執竹杖,一邊在屋中慢走,一邊高聲吟哦道: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


  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


  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豔來。


  明年獨自律,先發映春台。


  ”


  吟完之後,他撫須微笑,麵上似有得色。


  這首早梅詩,是他前一陣子所作,一經出爐之後,便十分滿意,視為平生傑作,十分自得,每逢遇到知交故人,便忍不住會拿出來吟上一吟,念上一念。


  而聽詩的人自然投其所好,何況這首詩確實不錯,所以自然好評如潮,讚不絕口,每每這個時候,便是這羅老先生熏然欲醉,飄飄然不知所以的時候了,這比別人讚他煉了一爐好丹,又妙手回春,救回某個必死之人,還要令他得意萬分。


  現在江淩辰隻是一個雜役下人,雖有讀書秀才的名頭,他卻仍忍不住拿出此詩來炫耀,足可見他對自己這一首詩的喜愛之情了。


  他本來以為,自己念出這首平生得意之詩,這個不知真假的讀書秀才定然要歎為觀止,肅然起敬,佩服的五體投地了,如果對方真能說出幾分這首詩的妙處,自己便不再為難他,便也罷了。


  可是他念完這首詩之後,卻並沒有聽到預想中的隻言片語的讚美叫好之聲,回頭看去,隻見對方站在那裏,無動於衷,像個木頭人一樣,竟一句叫好的話都說不出來。


  果然就是個冒牌讀書秀才,哪裏懂的什麽詩詞歌賦,隻怕自己剛才念的什麽,他都一竅不通的,自己在他麵前念詩,這不是對牛彈琴,趕著聾子來聽戲麽。


  想到這裏,心中暗惱,已經在琢磨,是不是要打折這假秀才的腿,再轟了出去。


  “怎麽,你不是一個讀書秀才,難道聽不出來這首詩的好壞麽。”他重重哼了一聲道。


  江淩辰拱拱手,微笑道:“回羅老先生,這首詩好自然是極好的。”


  羅陵甫卻哂然一笑,這樣的話,還用得著你來說,分明就是不懂裝懂,奉承拍馬,你以為說幾句拍馬的話,我就會放過你了。


  江淩辰接著又道:“不過好是好,卻有一點白璧微瑕,令人有點可惜了。當然,這隻是在下的一點個人淺見,羅老先生也不必當真的。”


  羅陵甫一聽,先是一怔,隨即勃然大怒,這個假冒的窮酸秀才,假模假樣的讚了一句好也就罷了,竟然大言不慚的說,這首詩有一點白璧微瑕,就是不好的地方,這簡直太過狂妄之極,敢在老夫麵前裝樣?


  這首早梅詩是他視為的平生傑作,心愛非常,豈能容他人如此指手畫腳,輕視詆毀,何況說它不是的人,是這樣一個裝模作樣,根本不懂詩的酸腐秀才。


  他怒極反笑道:“好,好一個讀書秀才,竟然能看出此詩的白璧微瑕,那麽老夫倒是要請教一下了,這白璧微瑕之處在哪?”


  他怒氣勃發,如果對方不能說出一個子醜寅卯來,就不是打折手腳的問題,還要打爛嘴巴,剁碎了拿出去喂狗。


  看到對方盛怒之狀,江淩辰卻也不慌不忙,好整以暇的道:“我以為這一句‘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有點白璧微瑕,不如改作‘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


  “當然,這隻是在下的一點淺薄之見,羅老先生聽過便罷,也當不得真。”


  羅陵甫聽得一怔,隨即若有所思,一腔怒火暫時退去,一邊手執竹杖在廳中慢走,一邊口中不住默念了起來。


  “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


  “妙,妙啊,這個‘一’字,改的妙啊,簡直妙不可言!”


  走了幾圈,羅陵甫臉色狂喜,哪還有半分怒色,撫須深歎,一副喜不自勝之狀。


  他這首詩題目叫做“早梅”,首聯“孤根獨暖”是“早”,頸聯禽鳥驚奇窺視,亦是因為梅開之“早”,末聯預祝明春先發,仍然是“早”。


  唯獨頷聯,卻不見這個“早”字,但江淩辰把“數枝開”改作“一枝開”,這個“早”字便躍然而出了,實在改的妙極。


  而且這是一首借物詠人的詩,早梅不畏嚴寒,傲然獨立,隱匿著詩人自己的影子,頗有孤芳自賞之意,而這個“一枝開”,就正暗合了其中孤標傲世之意,改的實在妙極。


  “妙,改的妙啊!”


  羅陵甫神色激動,突然走到江淩辰身邊,長揖一禮道:“閣下果然大才,老夫目不識荊,剛才言語冒犯,還請恕罪!”


  江淩辰倒不好受他這樣的大禮,避過一旁道:“羅老先生言重了,在下隻是胡口一言,當不得真。”


  羅陵甫哈哈大笑起來,道:“胡口一言,便能有此驚人之語,豈不是真正大才不錯的了。”


  他把這首早梅詩視為平生傑作,珍視不已,而江淩辰卻能改動一字,令這首詩無有白璧微瑕,意境更是高妙,他實是歡喜不盡,以致都要把對方引為詩中知己了。


  “來來,你先且坐,我再讓你看一首詩,如果你能改動其中半個字,我就隻能拜你為師了!”


  羅陵甫似乎興致高昂,這時快步走進了裏間,不多時又走了出來,手中多了一個長方紅木匣子,雙手捧著,小心翼翼,似乎捧了什麽珍寶一般。


  把紅木匣子放在屋中大方桌上,他招手示意江淩辰過去。


  看對方這般興致勃勃,江淩辰隻得捧場,漫步走了過去。


  羅陵甫打開紅木匣子,小心從裏麵拿起一副卷軸,捧在掌心,掃了旁邊江淩辰一眼,笑著道:“閣下頗有眼福,平生能見此詩,幸何如哉!”


  江淩辰聽了,心下頗不以為然,心說這位羅老先生又露狂態,敝帚自珍,一首詩而已,你作的再好,也就剛才那早梅詩的水平,看了就看了,怎麽就幸何如哉了。


  羅陵甫不知他心中腹誹,這時把卷軸放在方桌上,慢慢的在他麵前舒展打開。


  看上去,好像還是一首長詩?

  江淩辰心中好奇,湊過身去,朝卷軸上麵看去,這一看之下,頓時徹底呆住,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看到他愕然而驚之狀,羅陵甫哈哈大笑,心中得意,撫須說道:“我得此詩之後,還是第一次拿出來示人,閣下今番可是要大飽眼福,好好欣賞欣賞了,你若真能改動其中半個字,老夫就真的服了,必拜你為師!”


  江淩辰心說,不用再大飽眼福,好好欣賞了,這首詩,我也改不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麵對卷軸上詩作,羅陵甫似已抑製不住,在一旁搖頭晃腦的大聲念了出來,頗有自得其樂之狀。


  不錯,卷軸上的詩作,正是江淩辰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而且他看出來了上麵的字跡,正是自己親筆所書,上麵還分明有自己的題跋印章呢。


  他分明記得,這首“春江花月夜”當初不是送給了張慕真,怎麽會到了這位羅老先生的手中?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一首詩從頭到尾念完,羅陵甫撫須陶醉不已,瞥眼看見江淩辰的發呆之狀,不由又哈哈大笑起來:“怎麽樣,此詩如何,閣下可改的動一詞半句否?”


  江淩辰不由苦笑一聲,道:“我卻是改不動半個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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