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 · 離

  地牢,又是地牢。


  沈以樂頭昏腦脹,猛然驚醒。她環顧四周,水珠從牢房頂端滴落,濕漉的環境充滿涼意,生鏽的腳拷和手銬把她的身體固定在牢房的一麵牆邊,能稍微活動身體,但她完全不想動。


  她感覺作嘔,幹咳不止,嘔吐出胃液和食物殘渣。


  她忽然有種哭泣的衝動。今晚發生了太多事,當她看到營寨的燈火和來往士兵時,她如釋重負,可怎能料想,那些士兵氣勢洶洶的衝來,她竟莫名其妙成為階下囚。她沒有反抗,沒有精力、沒有,就像任憑水流的枯樹葉一般隨波逐流。她低垂著腦袋,被人押入地牢,隨後就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現在,她終於醒來。


  一片漆黑。


  她就地盤膝,但腳拷並不能讓她坐出正常的姿勢,雙腿沒法緊貼盤坐。她嚐試了半天,最終放棄。


  口中有一點隱約的鮮血味,不知是什麽時候磕碰出的傷口,舌苔不斷流淌出濕稠的觸感。她欲哭無淚,傷心之餘,怒氣忽然劇增。


  為何是她淪落到這般地步?而不是別人?她從小努力跟隨師傅習得武藝,心無旁騖,從不節外生枝,按部就班跟隨前輩們鋪墊的道路前行,今年,她終於在武林大會拔得頭籌,可因為決賽的奇特規則,她的實力並沒能得到廣泛的認可,反是常能聽到無名小卒對自己指手畫腳——這些她可以忍受,可以笑而避之,居於高位自然躲不開他人的評價和妒忌。


  可現在的處境又如何釋懷?她費盡千辛萬苦從北境人手中逃出,結果落入了自己人建造的地牢。她難過地發出一聲苦笑。她以為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到頭來還是別人手中可有可無的旗子。成為武當掌門,被派到前線,現在又被朝廷加罪,這都是鍾煙龐政的計謀吧?

  “你說是嗎……”


  那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又出現了——她忽然不確定那人究竟是不是男子,他的身體全部籠在黑暗和鮮血中,隱隱約約的輪廓實在捉摸不定,仿佛他能成為男子,也能成為女子。


  糜舟的話從記憶深處跳出。


  隻有他們三人逃了出來,沒有第四個人。


  沈以樂不想思考浴血者的身世,無論是誰,即便他根本不存,隻要他願陪伴她便是。


  “你不必忠於朝廷,西朝不值得你。”他冷靜,聲音很溫柔,像父親的耳語。


  “我已經夠努力了。”她帶著哭腔,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為何……這些事總是落到我的頭上?”


  “‘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吟唱道,“這是必須經曆的災難,等逃出這個地牢,我們就遠走高飛,再也不參與這些凡間凡事——都是些癡心妄想草木愚夫的勾心鬥角,我們離開,讓他們自甘墮落吧。”


  “離開……我們能去哪?”


  “乘船遠洋,到東邊的國家,雲鷹國會接納我們。”


  雲鷹國。沈以樂聽到這個名字,心不安地跳動了一下。那是東海以東的國家,他們曾與華夏王朝有過血海深仇,她要投奔仇人後代生存的國家嗎?她不敢這麽做,這是背叛祖輩的醜陋行徑,她的名字將永遠刻在恥辱柱上,武當會將她除名,她的過去會被抹去,一切都沒了。


  “但你還有武功,”他似乎看得透沈以樂的想法,“你要讓這個國度明白,他們需要為背叛你付出代價。”


  沈以樂腦袋一熱,僵硬地直起身子。


  轟然一聲,牢門徒然倒下,從外向裏。


  她驚愕地瞪大眼睛,血人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的糜舟。


  “糜舟……”


  “沒事吧?”糜舟跑到她身旁,用斧頭劈開鎖鏈,“走,快走!”


  “外麵,發生何事了?”在地牢關了太久,她的動作有些機械。


  “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南邊……南邊出現了很亮的光,北伐軍已亂作一團,打算回防京城。”


  “京城?”


  “那個光亮好像在京城附近爆炸了。”糜舟炮語連珠,“我們都成了罪人,不知原因,他們就是要把我們打入死牢,一口咬定我們怠慢軍令,應當斬首。”


  “斬首?!”


  “是啊,斬首。”糜舟神情嚴肅,但很快露出陽光的笑容,“但沈掌門放心,有我糜舟在,一定能保你安然無恙——你看,”他抖抖眉毛,“我現在不就來接你了?”


  他伸出手,結實健壯的大手,在地牢大門外的陽光下顯得那樣光輝。沈以樂情不自禁地握了上去。


  “走。”


  他們走出地牢,亂糟糟的軍營嘈雜一片,沒人理睬他們。


  沈以樂看向北方,紅色的光芒遮擋了太陽,遠方,光禿禿的樹枝像柳絮,蓬鬆在地平線盡頭,背後是漸變的天空,黝黑、絳紫、柿子橙、杏黃的白,最後慢慢融入刺眼的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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