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 看透
傾蓮公主坐在皇位上,雙瞳剪水的眼睛已裝不下憤怒,她輕咬嘴唇,顰蹙的眉額擠出淡雅弧線。
鍾煙龐政沉默不語跪在殿前,等待皇帝的責罰。
“三百二十七名武者,”靜如止水的聲音讓人心慌,“死了兩百三十八人,剩下八十九人,全部下落不明。”
她不耐煩地用食指敲打龍椅,好在是寒冬時節,龍椅上鋪了一層厚實溫暖的絨毛毯,否則死氣沉沉的敲擊聲該多麽讓人恐懼?
“你先前說要讓給武者加上莫須有的罪名,讓武林警醒,而現在——”傾蓮公主猛然站起身,“警醒?現在是誰要警醒!”她罕見地大動肝火,一雙脆玉般的手掌拍向龍椅,大殿內的回響久久不休。
鍾煙龐政大氣不敢出一聲。公主的力道比外表看上去更加蠻橫強勁,一聲激蕩竟讓他產生目眩的耳鳴,他壓低身體,幾乎是伏在地上,鼻尖碰到冰涼的石地板,寒冷從腦袋灌進全身。
昨晚,鍾煙龐政匆匆忙忙從道觀廢墟回到京城,才得知皇宮內遭到刺客入侵,穩如泰山的泰鴻多被對方殺死,而且刺客沒留下任何蹤跡,是時大理寺正派遣大批人手尋找寶應,結果就是,他們讓刺客逃走了。
在公主麵前行刺而後遠走高飛,任何一個統治者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侮辱,公主也是如此。而且,今早從北方傳來的急報不知怎地傳入了公主的耳朵,北境武者全軍覆沒的軍情給惱火的她火上澆油。
公主在用膳時摔掉了兩碟膳食,拒絕進食——這是她掌權後頭一次虐待自己的身體。
鍾煙龐政的心髒快要跳出喉嚨了,身旁都是緘默無語的大臣,好像任何一個出頭鳥都會被送上斷頭台。所有人都是頭一回見到憤怒的公主,冕旒後的臉頰微微泛紅,看上去是個嬌羞的少女。不過眾人心知肚明,可不能被她的外表欺騙。誰能度量這張傾國傾城的皮囊裏頭裝了多少壞水?
“一個北境的蠻族,”她越說越氣,聲音也大了起來,在龍椅旁快步徘徊,黃袍被風吹得蓬起,如同綻開的蓮花,“在孤西朝境內胡作非為,你們竟想不出一個辦法——任人宰割!”
鍾煙龐政一邊聽著公主發泄情緒,一邊思索整理昨晚發生的事。
現在是內憂外患的時刻,固若金湯的京城已接連遭到兩次行刺,一次死了皇帝,一次死了皇帝的侍衛,當務之急是加強對公主的保護——可公主這段時間總是讓侍女離開身邊,鍾煙龐政不知該如何勸阻。
或許昨晚發生的事能讓她明白,她已走出小皇帝身後的簾子,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帝,她不該再任性下去。覬覦皇位的人會一翻再翻,從此全天下都可能成為敵人。
除了我。
鍾煙龐政暗暗發誓,可發誓的聲音卻缺乏懇切和忠誠。
他倍感緊張,一滴汗水從臉頰滑落,落在玉石板上綻出水花。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公主還在滔滔不絕抱怨屬下的無能。
他突然產生一種懷疑,這位張狂憤怒的公主是真情實感,還是表演給大臣們看?
他很快打消了不合邏輯的懷疑。現在國患當頭,公主作為統治者應該表現出絕對的鎮靜和統治力,而非像小女孩一樣囉囉嗦嗦、不停撒潑。積蓄多日(甚至多年)的負麵情感已成決堤之勢,終於是在自己遭遇行刺後爆發了出來。
他了解公主,這個從來不苟言笑,麵無表情的女子其實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經曆的磨難太少,靠著出乎意料的奪權成為了西朝的統治者,但她還沒做好準備。
臨時召集大臣的上朝並沒討論出行之有效的反擊方案,眾人不過是聽公主怒罵了半個時辰,最後,公主看上去是精疲力竭了,她搖搖晃晃地擺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沒等大臣們退出大殿,她就在侍女的攙扶下先一步離開皇宮,回去行宮休息,把北境和刺客的大麻煩丟給了文武百官。
事情要一件件解決。鍾煙龐政心想胡一既然還沒敗退回京,說明北方的情況還在可控範圍,先得把京城的危險掃除。
他立刻追上已走遠的中書令徐思佑。
“徐大人,”他笑容滿麵地叫住中書令,“聽說公主遇刺時,您在場。”
徐思佑低頭看向矮個子,露出意外的表情,似乎是沒想到鍾煙龐政會找自己。為了不讓兩人的身高差造成尷尬,他指了指一旁的庭院。
“去裏麵說。”
“隨大人意。”鍾煙龐政明白徐思佑的善解人意,不過他不需要這方麵的同情。
兩人在蕭條的庭院就坐,鍾煙龐政最先說道:“大人可曾見到刺客的長相。”
“長相瘦弱,身型單薄,看麵相像南方來的。”
“南方的刺客……”
“也不一定是南方來的,”徐思佑立刻糾正道,“隻是可能。”
“大人可否具體描述一下他的長相?”
徐思佑閉上眼睛思索片刻,搖頭無奈道:“昨晚光線太暗,我也被嚇得不輕,沒看清他的長相——侍女之後也到了,她可能清楚。”
“原來如此,我待會兒去問她。”
實際上,鍾煙龐政早就從侍女那得知了刺客的長相。
他心想,中書令見著刺客的時間遠長過侍女,他真的會不記得嗎?侍女說過,昨晚的燈光足夠一個普通人看清刺客容貌,況且那廝沒有隱藏麵容的意思——可能是假的。無論如何,中書令應該能描述刺客的外貌。而中書令的借口曖昧含糊,他說光線太暗——謊言;被嚇得不輕——也是謊言。距離遇刺才過不到一天,這個老家夥的麵容裏沒有一絲憔悴和恐慌,生活依舊。他根本沒被嚇到!
鍾煙龐政默然點頭,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中書令認識刺客,或者說中書令知道昨晚公主要遇刺。
不可打草驚蛇,中書令還不知道他看透了真相。
“中書令這幾日就好生休養吧,別在半夜三更覲見陛下,太危險。”
“多謝你的提醒。”徐思佑整日事務纏身,他不想和恭蓮隊交談太久,以免露出不必要的破綻,於是他起身便向鍾煙龐政道別。
後者沒有挽留,目送中書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