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 謀反
熊熊燃燒的壁爐幾乎成為北方的必要組成,肉眼可見的溫暖不斷被釋放,還沒抵達人身就被寒風帶走,不留一點痕跡。
徐忠衡有時候真想一遍咒罵這寒冷的空氣,一邊裝進熾熱的火堆中。
他見過北境人焚燒屍體的場景——不過那些已經算不上屍體了。在這兒,被凍死的人隻能祈禱被大雪掩埋,否則他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寸肌膚,都可能變成其他人充饑的糧食。
居住在西朝境內的北境人稍微文明一些,他們隻會割下遺體的四肢;境外的凶殘野蠻人則會將能吃的全部吃掉。
而眼前,站立在屋內的兩人便是“境外野蠻人”中的一員。
兩員。
徐忠衡覺得蒼言有些麵熟,他仔細打量對方片刻,對方看穿他的想法,主動解釋道:“深越王或許見過家父。”
“你父親?”徐忠衡從蒼言身上感受不到敵意,他像前來尋求庇護的友善流浪者,但語氣再怎麽和藹,都沒發掩蓋目光中微弱的野心。
他示意蒼言和隨從——多半是隨從——坐下。幸好這間狹窄的房間裏放了六張座椅,每一張都破破爛爛,說不定比境外人用的還要不堪入目。
徐忠衡忽然感到一絲悲涼。
“沒錯,家父被人稱為‘草木侯’。”
埋藏深處的記憶被這三個字勾起,還是他年輕時在京城發生的一段小小插曲。
“我記得,你和他確實有幾分相像。”徐忠衡審視蒼言片刻,不免放鬆警惕道,“我其實聽說過你,蒼言。但這次親眼目睹,發現你並非如傳聞般殘暴野蠻,倒像個彬彬有禮的書生。”
“書生在北方是貶義詞,”蒼言微微笑道,並未展現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倒是他身旁的隨從微微抖動身體,似乎在抗議徐忠衡的表述。“其實,深越王聽到的關於我的傳聞,多半是真的。”
“比如說?”徐忠衡抖眉。
“我曾屠殺了一整個村落的人,就在離這不遠的一處穀地。現在,那兒還是西朝的土地,不過土地上已無人居住。我讓村民排成一排,無論男女老少——你們講究保護弱小,可我們不一樣,任何人都能成為刺傷我們的鋒利匕首,再柔弱的女子、再無知的小孩,成長後都是奪命傷人的威脅,他們不願跟隨我們,我沒有選擇,隻能斬草除根。那是冬天,北境隻有冬天,他們一排一排站著,我苦思冥想一個方法,希望能毫不費力地把所有人解決,最終我在穀地燃起了熊熊烈火,冬日的火、北境的火……非常美麗、非常罕見。所有人都被燒成焦炭,為了不讓他們逃走,我讓手下拿著長矛圍住村莊,有人寧願被刺穿也不想被燒死,燒死非常痛苦,我聽得出來。但我別無選擇。深越王,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並非熱衷殺戮的人,隻是有些麻煩需要得到最根源的鏟除,除了讓隨時可能加害於我的村民入土為安,我想不到其他辦法。”
蒼言平靜無比,沒有炫耀,沒有威懾,就像在講述專門用來嚇唬小孩的故事。
“葛巴村,我聽過這個故事,兩百多名村民一夜之間葬身火海。”徐忠衡麵不改色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很多年前。”蒼言嘴角掛著笑容,“還有其他故事嗎?當然還有——我剝開了三個叛徒的皮,讓他們脫光衣服在雪地站了一天一夜,等我醒來時,他們都成了雕塑。”
“那的確很殘忍。”
“那也是真的。”
徐忠衡發現自己的雙手正逐漸變得寒冷。是在害怕嗎?他自問。
“你為何要說這些?”
“我隻想告訴你,流傳在北境的種種劣行,大多出自這雙手。”他伸出被寒氣凍得紅紫間白的粗糙雙手,“我坦誠相告,是為了得到您——深越王的支持。我不敢說自己改過自新,身上背負的無數條冤魂日日夜夜都在我耳畔哀鳴,不過我在這種暴力中理解了一件事,殺戮隻能帶來更多的殺戮,它像一場無法遏製的瘟疫,隻有像您這樣的人才能改變現狀。”
“我能支持你什麽?我隻有這條被京城捏在指間的命,隨便一個二品官員修書一封,我就死了。”
“深越王,您小看了自己的力量,”蒼言收回雙手,重新伸進衣袖,即便他從小生活在北境,也會感到寒冷,“您在朝中德高望重,大多數明事理的人都明白,您才該坐上皇位,而並非小皇帝,更不是垂簾聽政的傾蓮公主。”
徐忠衡下意識掃視四周,沒有人在偷聽。倘若這大逆不道的話傳入京城,他就身首異處了。不過接見蒼言已是叛國……他深吸口氣,讓蒼言繼續說。
“您有威望、有智慧、有人脈,難道您從沒想過,自己為何會淪落北境這蠻荒之地?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卻因為血統的緣故落難至此,這是多麽荒誕的人間?”
“這是天意。”
“您還在自欺欺人。”蒼言湊近徐忠衡,“我能從人的眼睛裏看到很多東西,殿下的不甘、憎恨、野心和懊惱——殿下在後悔什麽?讓我想想。”
蒼言的目光讓徐忠衡忍不住躲避,他太久沒有應付強悍的對手,如今隻是眼神接觸就一敗塗地了。
“懊悔當年讓公主回京了。”
“……你怎麽知道?”
“我比你更了解西朝的事。”蒼言說道,“你覺得我為何選在這時找你?”
“為何?”
“因為小皇帝遇刺身亡了。”
“什麽?!你說什麽?”徐忠衡瞪大眼睛。
天意?這是天意!
他腦袋一片混亂。
這是蒼言的計謀嗎?說出假情報讓自己露出真心?
他呆呆地望向巴耶茲,這位忠誠的奴仆微微點頭。
“你為何不告訴我?”他氣惱地質問。
“殿下,您曾囑托我不要讓您聽到任何朝中的事。”仆人老實回答。
“……他真死了?”
徐忠衡還記得自己帶著小皇帝鬥蛐蛐的場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可愛伶俐的公主也在一旁,不過她厭惡蟲子,躲得遠遠的,小皇帝就拿著張牙舞爪的蛐蛐嚇她,她哭得很厲害,結果大言絕帝痛罵了一頓小皇帝和他。
“死得徹徹底底,”蒼言笑道,“腦門被穿了個洞。”
“是誰幹的?你?”
“我沒那本事,不過正好當了北境的墊腳石。”蒼言說道,“我派了兩名武功高強的使者出使西朝,要求公主割地給北境,否則開戰。如今整個京城亂成一團,想必她沒有閑心應付我們,要麽倉促開戰、要麽割地自保。”
“你方才還說厭倦了殺戮。”
“是啊,”蒼言架起腳,“所以我希望她老老實實割地。”
“你要哪兩塊地?”徐忠衡突然覺得,這麽說話的自己已經成了蒼言的軍師。
“穗州和玉州。”
最北麵的兩個州,徐忠衡就在玉州。這兒地理條件並不道:“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答應你們的條件,更何況小皇帝剛駕崩,公主為樹立威信,不僅不會割地,還會立刻進攻你們,以儆效尤。”
“沒錯,我想到了。”
“你早就準備戰爭了?”徐忠衡一愣。
“除了打,我別無他法。”
蒼言的語氣跟剛才一模一樣——除了斬草除根,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到底在追求什麽,戰爭?殺戮?血拚?”
“我隻想活在一個公正的人間裏。”蒼言說道,“深越王,您還不明白嗎?我並非要攻城略地,而是推翻整個西王朝和其依憑建立的腐朽製度。靠血脈維係統治的時代早就該過去了,愚昧固執的統治者必須從人間消失。”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體把屋子擠得很窄。
“為何我們北境人世世代代必須居住在嚴寒之下?就因我們的祖輩是流亡者?為何您注定無法成為西朝的統治者?就因宗正寺給您標上了皇室宗親的標識?多麽荒謬可笑。我們再追根溯源,西朝憑什麽統治天下?西太祖不過是西南蜀地的一個小小太守,他靠得不是血脈,而是讓他人流血,讓反對者血流成河。”
呼呼的衣袍卷出冷氣,徐忠衡覺得大腦一時清醒、一時凍結。
“深越王,這才是現實,能者勝、羸者潰。在雪地裏待了太久,您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看不清了?”
徐忠衡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
他告誡內心。蒼言在用花言巧語蠱惑自己!他隻是個渴望殺戮的野蠻人,和任何一個北境人沒什麽區別,想想他曾做的事,和野獸有何差異?他現在不過是披上了文明的偽裝,無論北境的雪多麽幹淨,都洗不幹他骨子裏流淌的殘暴血脈。
又是血脈!
他給自己當頭一棒。
如此思考的自己,不就成了蒼言口中“愚昧固執”的統治者?他不愚昧、不固執!他通曉古今中外的事,被門客推崇為最開明的皇族,他絕不能和“故步自封”掛鉤。
一瞬間,他覺得蒼言看透了自己的本性。
蒼言是特意這麽說的!
他好麵子,渴望外人的美評。而蒼言抓住了這個弱點!
“深越王。”
蒼言的聲音變得虛無縹緲,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腦中回想。
“仔細想想,如今那些沒有擁有血脈的百姓怨聲載道、同仇敵愾,您若能率領他們推翻西朝,將是名垂千古的偉人,注定被世世代代傳唱。您想史書上記載深越王篡位失敗被放逐北境,成為貽笑大方的醜角;還是建立新王朝的帝王?”
你贏了。徐忠衡覺得自己不該吸食那麽多淡古,他腦袋已經不清醒了。
你贏了……
“蒼言,”他目光筆直,好像能刺向京城,“你說,我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