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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 北境使者(上)

  小皇帝遇刺身亡的第五天,京城的動蕩已徹底平息。其實就務實方麵來說,小皇帝是生是死對西朝沒有任何影響,公主的親信早就把持朝政,如今他們失去的隻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陽光明媚,冬天少見地刮起和煦暖風,這似乎是吉兆。傾蓮公主慢悠悠地坐上王座,她已不再需要多說解釋,誰都明白,現在隻有她配坐在那裏。纖細身軀和高大王座不算相稱,但越是反差,越突顯出這個女人的鐵腕。寬鬆而厚重的黃袍將她的體態擴張了兩三倍不止,猶如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鳳凰,熾熱的光輝照耀了整個皇宮,群臣無一例外跪倒在地,等待兩個字從她口中飄出。


  “平身。”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回蕩大殿,威嚴無比。


  鍾煙龐政站在文官隊列中,等待公主問詢群臣。他沒有仔細聽其他人在說什麽,身邊都是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提出來的事也不過是曆朝曆代會出現的、雷同的事——洪水、幹旱、寒凍、暴亂……這些事他都聽膩了,而那些提出問題的官員完全有能力獨自解決。


  他們之所以在朝堂提出,無非是為了得到公主的嘉獎,讓她知道,他們默默無聞做了好多好多偉大的事。


  可惜一點都不偉大。


  他們難道不明白,自己的所有行動無非是在重複前人的事跡?要麽功成名就,要麽重蹈覆轍,都讓鍾煙龐政覺得無趣。他的目光隻在懷疑對象上移動,比起黃河決堤、南方凍雨這樣的天災,他更喜歡解決**。不過有些老臣總是把這些災厄放在嘴邊,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窺見了世間的終極奧秘。


  鍾煙龐政從不相信老天,無論是黃河如脫韁野馬般奔騰,亦或是其他災難,都是所有朝代都要抵抗的現象,這是考驗,但絕非不吉的象征。他這麽想著,思緒不由得飄散了。


  “陛下,南州的防禦工事年久失修,暴雨已經將一半的城牆摧毀,我懇請陛下……”那位白發蒼蒼的州牧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濃痰總是擱在他喉嚨裏,說話時便發出嗡嗡的雜聲,讓人聽得很不舒服,“能增加賦稅,修補防禦工事。”


  增加南州的賦稅?鍾煙龐政忍不住露出冷笑。這位年過六旬的州牧是有些老糊塗了,南州位於西朝最南,終年多雨,靠著時節性的水果買賣活得豐厚利潤,其中富豪遍布,各個中飽私囊,若增加賦稅,最終得罪的是辛苦耕作的百姓。在公主統治期間,絕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等這事平息下來,也該清算一下那些賺的盆滿缽滿的吝嗇守財奴們了。鍾煙龐政心裏想著,右手不斷在袖口晃動。


  司農卿——掌管王室財務的從三品官員——慢慢走出文官隊列:“據微臣所知,南州州境安穩,沒有戰爭,何必修築城牆?”


  愚蠢的說辭。鍾煙龐政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能不聽見他的言論。


  “況且如今王室耗費大量財力、物力遏製黃河決堤,城牆之事需往後再議。”


  隻用說後麵這些就夠了。他不悅地睜開眼,瞥了下司農卿。這個愚昧的男人不可能是幕後真凶。


  早朝還在繼續,隨著殿外的鍾鳴響起,鍾煙龐政站直了身體。


  接下來才是今天的重頭戲。為何重頭戲前總要進行一些無關緊要的鋪墊?直接進入正題不好嗎?他一邊想著,一邊把目光方向殿前。


  即將出現在他眼前的是最後一個懷疑對象——北境使者。


  北境自古以來被約定俗成為流放者土地,一些朝廷不願殺死,不方便殺死,但又不希望他們出現在境內的人便會被流放到北境,那裏非常寒冷,正常人就算穿著最溫暖的衣服也沒法獨立存活三天,基本與死刑無異。


  就是這樣艱苦卓絕的環境,養育出了一群不畏寒冷的人,他們曾經是西朝的一份子,但隨著世代變遷,逐漸成為了脫離西朝的存在,說句不好聽的直白話,北境已經脫離西朝了。這是人盡皆知卻無人提及的話題。北境對西朝而言算是累贅,它無法產出任何有價值的事物,如果能這樣脫離出去,倒還不錯。


  現在的問題是,北境總是有人稱王,企圖反攻西朝。在小皇帝遭遇刺殺的那天下午,公主便收到了來自北境的信,不是烏湯,而是另一個人的——蒼言。


  聽說蒼言不是本名,但既然所有人都叫他“蒼言”,就直接以蒼言來稱呼他為好。他是這十年裏屹立最久的“北境之主”,早在大言絕帝時期,鍾煙龐政便聽過蒼言的名號,他當時沒有在意,而蒼言也很快銷聲匿跡,他以為蒼言與任何一個狂妄無知的人一樣,放出揚言後就被覆蓋在冰雪之下,想不到他的生命力確實頑強,竟然在前些天卷土重來,還派遣了兩名北境的使者,說有要是與西朝當權者交易。


  交易?我們不需要和北境的蠻子交易。鍾煙龐政露出睥睨的目光,等待兩個野蠻人邁入台階。毫無疑問,他們會被京城的宏大壯麗震撼,進而灰溜溜低下腦袋,慚愧地走入宮殿,說不定會直接掉頭離去,告訴他們的主子:西朝不可撼動。


  腳步聲從近處傳來,視線裏先是露出一個人的腦袋,一個高大的男人,就算走在後頭,也先一步出現在台階上,緊接著是第二個人……


  鍾煙龐政微微皺眉。


  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樣時,他總會下意識作出這種動作。


  他馬上意識到,狂妄的是自己,他小看這兩個北境來的蠻子了——或許再稱呼他們為蠻子有些不太合適。


  第一個出現的壯漢穿著巨大的衣袍,在京城的溫風吹拂下本該沒有冰碴子,可鍾煙龐政總覺得那上麵還摻著一些粗礪的東西,那是茹毛飲血的象征——野蠻、粗俗、毫無文明可言。壯漢用古怪的白骷髏麵罩遮擋臉頰,結實的肌肉比在場任何一個士兵都要誇張,他看上去一巴掌就能把人拍死。


  一頭巨大無比、蠻橫無理的野獸。


  為何衛兵不讓他把這種東西摘下?鍾煙龐政不滿,他偷偷看了眼公主,公主的目光倒毫無變化,仿佛早就預料到來者的模樣。


  她應該是知道的,恭蓮隊的信息網遠比鍾煙龐政想象得要大,大概在這對奇怪組合出現在京城北麵時,公主就清楚他們的底細了。


  相較壯漢,另一個北境人就顯得普普通通了,他同樣披著鬥篷,但非常幹淨,似乎就是一個從北方回到朝廷覲見公主的將軍。


  兩名遠道而來的客人站在大殿中央。


  “陛下,”太監的怪聲,“這位是來自北境的蘇比。”


  矮個子——他並不矮,隻是相較另一位而言——上前一步,微微頷首後說道:“在下蘇比,參見西朝國君,傾蓮公主陛下。”聲音既不年輕也不老,應該處在血氣方剛的二三十歲,這種年紀的人並不適合做使者。


  鍾煙龐政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嘲諷,他似乎在鄙夷,在座的上百名大臣竟然都臣服於弱女子身下。


  馬上你就會領教到公主的厲害。他不屑一顧地瞥了眼蘇比。


  “陛下,另一位是來自北境的許德。”


  壯漢上前一步,沒說任何話。看上去他並不懂得文明人的語言。


  傾蓮公主的腦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打量著一大一小的這對組合。


  “聽聞,你們不遠千裏來到西朝京城,是為了與孤交易。”


  “在下謹代表北境之主與陛下談論交易。”


  “內容。”


  “北境將為西朝收容所有犯人。”


  “你們一直是這麽做的。”公主眯起眼睛。


  “那是過去。”蘇比不急不躁報以笑容。


  看來壯漢護衛給了他過多的安全感。鍾煙龐政心想,如果你敢輕舉妄動,侍女會取了你的項上人頭;如果你說錯話,腦袋同樣會落地,你出使西朝,好像沒有這種覺悟,公主可不是其他昏庸無能的帝王,她一定能做出讓你大吃一驚的舉動。


  “繼續說。”


  公主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隻夠人屏息聆聽,但蘇比顯然沒習慣這種交談方式。


  “諒我耳木,能請陛下重複一下剛才說了什麽嗎?”


  群臣忍不住低語。


  “陛下說,”鍾煙龐政出列,“讓你‘繼續說’。”


  “您是?”


  “你不必在意我的身份。”


  “是鍾煙龐政嗎?我聽過您的名號,蒼言陛下很欣賞您。”


  鍾煙龐政麵不改色:“繼續說你的交易內容。”


  蘇比自討無趣:“蒼言陛下能提供容納犯人的地方,前提是,將穗州和玉州兩州交於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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