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 脫離
少昊帝回身,人類領袖已經消失在天鳥墳場。
欽原忽然開口:“這是為何?”
“嗯?為何‘為何’?”
“你早察覺到人類會從北方攻來,”欽原說話時伴有蜂鳴聲,聽得耳朵癢癢的,“為何將大軍派去南麵?”
“哦?”少昊帝發出驚訝的聲音。“我沒有把握。”
“這些話給下屬說說便可,我們之間也需要隱瞞嗎?”欽原氣質大變,他不再是少昊帝的護衛——盡管本就不是——而是與他地位平等的白瞳鳥。
“太聰明可不好啊。”少昊帝仿佛在說自己。他頓了頓腳,從巨大的樹葉中走出,烈火投射的光芒在身上起伏。“欽原,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按人類的時間算?”
“按人類的時間算。”少昊帝苦笑,“我們還有其他曆法嗎?”
“一千一百零八年。”
“你果然不一般。”
“你問這個做什麽?難道想說,‘既然我們認識這麽久了,你應該能猜到我想做什麽’——我沒有猜謎的興趣。”欽原說話非常鋒利。
少昊帝低聲笑了笑:“我確實想這麽說。”
“現在我幫你說出口了,回答也告訴你了。”欽原極度煩躁地甩了甩腦袋,但語氣平穩得完全沒有躁動感。
“……我也很猶豫。”少昊帝說出聽上去無關緊要的話。
他張開嘴巴又馬上合上,掂量要不要向這位朝夕相處的夥伴吐露真心。
最終,他說了這麽一句話:
“自從你出現,我們最喜歡的食物就消失了。”
“事到如今才來抱怨我?”
少昊帝沒有正麵回複:“我還記得你出現的那天,煉獄塌陷了。那時我還年幼,記不清究竟發生了何事,不過這個地方我絕不會忘記。”他踩著天鳥墳場,“就在這底下吧?方才那個人類也一樣,他似乎看出這兒的秘密,注意力一直放在腳下。”
欽原不動聲色。
“當初是你建議我把鳳凰埋在這,我還記得你說了什麽——”
“‘太好了,老天替我們在這挖了個洞。’”欽原複述。
少昊帝低笑一聲:“粗糙的謊言。”
“你卻照我說的做了,為何?”
“鳳凰死了,我很悲傷,也沒心情思考那麽多。加之黃帝的談判近在咫尺,這件事就隻能匆匆訂下,順便把其它橫死野外的士兵也埋到這。”少昊帝的語氣很淡,虛無縹緲隨時都會消失,“知道我為何現在提及此事?”
欽原搖頭。
“我活膩了,活得不耐煩了。當我聽到人類的殺喊聲從北麵傳來時,你知道我是怎麽——”
“別一直用問句,你想說就說,我是不會猜的。”欽原下達最後通牒。
“我當時想的不是‘果然從北邊打來了’,也並非‘怎麽會從北邊出現’,而是——‘又開始了’。”
忽然,他話鋒一轉。
“黃帝是很偉大的人,他明明不像‘犯人’一樣擁有不死之身,卻有力量東奔西走聯合所有人。我們立下誓約,他告訴我,這樣一來人類和鳥國就能永遠互不再犯了,結果沒過幾年,他的族人便被屠殺了。你能想明白其中的緣故嗎?”
少昊帝意識到自己又問了一句,於是繼續自說自話:
“我想不明白。後來我打聽到了緣由,犯人們覺得不公平,憑什麽成為糧食的是他們,而並非原住民——可笑吧?這明明是鳥與人能達到的最完美平衡,他們擁有無限的生命,而我們隻能以人肉為食方可果腹,這難道不是天造地設?犯人們竟然還有不滿。我還聽說,黃帝其實是被某個犯人害死的。”
欽原又甩了甩腦袋,意義不明,隻能將這種行為歸於習慣。
他問少昊帝:“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以為和黃帝立下誓言後,就能獲得一生的祥和了。結果你也知道,黃帝氏族遭到殺害,人類這個大群體開始瓦解,誓言在逐漸失去效力。”他指著南方的天空說道,“南邊的雲火在慢慢抬升。人類可能意識不到,但能展翅翱翔的我們怎可能忽視?後來我意識到,又要打仗了。”
“你不想再出現戰爭,所以打算讓鳥國覆滅?讓同胞一點一點被人類蠶食?”
少昊帝發出戲謔的笑聲:“為何說得這麽義憤填膺?聽起來你像是很在意鳥國的存亡——你根本不是鳥吧?”他彎腰看著隻有巴掌大的欽原,“我思索過一個問題:為何煉獄有兩個判官,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白衣,但兩個判官都是人類的骨頭,這未免有些不公平了。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切都是那麽公平,人類擁有兩名判官,我們也何嚐不是如此?欽原,你就是其中一隻,至於另一隻……”他垂下眼簾,注視著腳下搭理工整的天鳥墳場。“鳳凰。”
欽原沒有說話,默認了少昊帝的猜測。
“我們很久沒見過黑判官了,對吧?但是,他前幾日出現了。”少昊帝說,“簡直是一場隱喻遊戲,鳥國和人類各擁有兩個判官籌碼,當年我們戰敗,是因為鳳凰被黃帝殺死;之後雙方得以迎來和平,多半是因黑判官被關起來了——雖然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黑判官出來,二對一,鳥國必敗無疑。我說得可有錯?”
“有趣的假設。”
欽原扇著跟蜻蜓一樣透明的翅膀,上麵的紋路折射出多彩的流線。
“不是假設,是事實。”在欽原麵前,少昊帝像一個執拗的學生,“鳳凰永遠不會複活,鳥國的滅亡從她被黃帝殺死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所以你不打算反抗,而是拆散鳥**力,催促它們快點邁入滅亡的命運。”
少昊帝不置可否。
“你比我想象中要軟弱,明明有另一條路可走。”欽原明明在批評他,語氣裏卻似乎蘊含“辛苦了”的意味。
“殺死人類的判官。”少昊帝當然看到了這條路。
“為何不去試試?”
“我不清楚。”少昊帝麵露苦澀,眼神非常縹緲,空洞的百目仿佛看透塵世,“煉獄裏的一切,我都不清楚……我在這活了上千年,直到今天才知道它是個圓球,可我還是不明白,它立在何處,或是懸浮在何處;天空的雲火又如何解釋;為何隻有在墳場訂下的誓言才有效力……”
“這和不去殺判官有什麽關係?”
“看來你和人類判官之間沒有聯絡。”
“何意?”
“白判官自從被旅人竊走幾樣物品後,就沒出現在煉獄了,大概是躲到某個角落羞愧出現吧;而黑判官,我們有力量殺死他嗎?他跟你一樣吧,”少昊帝眯起眼睛,凝視欽原,“你們都沒法殺死——我能感覺到這點,可說不上緣由。”
說著,少昊帝伸出利爪朝欽原刺去。
欽原不躲不閃,懸停在空中特意讓少昊帝進攻,同時冷冷地說道:“你的智慧確是超出了我的預料,這些秘密,你到底在心裏藏了多久?”
話音剛落,利刃將欽原的身軀貫穿。他像隻柔軟的蟲子飄落到地麵,沒多久又飛了起來。
“這也算秘密嗎?”少昊帝幹笑兩聲,“隻是冰山一角吧?”
“沒錯。”
欽原既沒有自豪,也沒有憐憫。兩隻鳥像萍水相逢的旅者,語氣中隻有平淡。
“說起來,我也該稱呼你為‘判官’吧?”
“我跟他們不一樣。”
“是啊,你把我們曾經的食物都弄沒了。判官至少沒把人類的食物奪走。”
“他們什麽都吃,弄不走的。”
“你們到底有何目的?”少昊帝質問。
“你又在問問題。”欽原皺眉。
“這回不是讓你猜,而是請你說出真相。”
欽原忽然明白了少昊帝剛開始說的那句話——
我活膩了。
“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欽原說,“我告訴你煉獄的真相,之後,你便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