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 縣水之戰
究竟什麽是縣水之戰的導火索,瘋子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縣水對麵的城池是齊國糧道的咽喉,攻下那座城池意味著齊國前線將在短時間無法得到充足補給,簡而言之就是齊軍大敗——事實印證了這個觀點,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瘋子和當時統領精兵的將軍得到將令,率領三千精兵偷渡縣水。縣水聽上去是水,實則為一座橫跨南北的長盤形深湖,瘋子和將軍安排兩千人從湖的西北側進攻,而自己親自登上戰船,率一千習水的士兵吸引齊軍火力,在湖中也更好觀察各士兵的動向,是絕佳的指揮地。
偷襲始於寅時,本該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遭到奸細泄漏,繞西北麵突襲的士兵被早就埋伏已久的齊人進攻,在戰船上的將軍和瘋子其實完全有能力組織眾人撤退,可恰逢大霧天,他們隻能聽到圍繞湖麵的廝殺聲,根本看不清岸上的情況,可謂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瘋子估計齊人派遣了上萬名士兵對他們進行殲滅,這本就是一場敵眾我寡的戰鬥,時機也同樣沒掌握在他們手中,眼看楚軍就要被盡數消滅,瘋子用了楚國巫術師最為忌諱的禁術。
“我讓他們全都瞎了。”瘋子低聲說道。
“瞎了?”
“沒錯。”這件事對瘋子而言相當難以啟齒,即便在煉獄生活了這麽久,他還是無法釋懷,因而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自己的夢境托盤而出。
陳簡聽出他的呼吸在微微顫抖,明白此事對瘋子意義非凡,很可能是他最終自願接受煉獄刑的根本原因。
他問道:“那是怎樣的禁術?”
“我現在已經說不明白了,”瘋子語氣難得平淡,“上百年來,我強迫自己忘掉那件事,可隨著時間推移我隻會越記越清楚,本以為縣水之戰已經烙印進了靈魂,可有一天,我忽然就忘了。”他頹唐地苦笑。
陳簡點頭表示理解,他也有忽然忘記幾件童年趣事的經曆,對於生命無止境的瘋子而言,忘記幾百年前的事再正常不過。
“現在我隻記得,那個禁術是楚國的殺手鐧,也是大家不願使用的巫術,巫術師們擔憂它會造成不可逆轉地傷害,簡而言之,是擔憂禁術會波及到自己人。不過我用了,不顧違背軍令,偷偷使用禁術——那次的效果一定很好,因為楚軍大獲全勝。為了掩蓋齊軍盡瞎的事實,我下令讓士兵把所有齊軍殺了。是我把一場戰敗逆轉,也是我讓一場戰爭變成了生靈塗炭的殺戮……”
瘋子懊惱地捂著腦袋,仿佛在經曆懺悔刑一樣。
說起來,有一段時間沒看到瘋子因懺悔刑而痛苦,他已經能忍受了嗎?陳簡內心百感交集。
“或許是我摧毀了楚國的龍脈……”
遠方傳來的細微哭嚎輕輕傳入瘋子耳中,他眺望著如圓盤似的火焰天空,除了不受熱浪影響依舊散發著熠熠生輝光芒的各種玉石之外,這個通紅的世界再沒有一棵有生機的植物,到處都是荒蕪,如同他憔悴不堪的心靈一樣空洞,他如一具行屍走肉般繼續呻吟著、懺悔著。
“齊人因縣水失守而前線潰敗,楚軍一路南下,齊國亡了,三世卻忽然發瘋了一樣,變得昏庸無能、行事詭異,他的魂魄仿佛被妖怪操控奪舍了,整個宮內都彌漫著不詳的氣息——不過……”
瘋子嗚咽著。悔恨和恐懼將他的胸痛塞滿,肩膀為之顛抖。
“隻有我們這些巫術師感受到了那股不詳的氛圍,或許你們稱之為‘澤氣’更為恰當,因為它的確是一種具體的氣息,我們能看到;那些平庸之輩則不然,他們眼中的楚國欣欣向榮、歌舞升平。結果沒多久,齊王卷土重來,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春風吹拂的宏偉宮廷一一浮現腦海,它們飛快地掠過眼簾,又如落水般消逝進茫茫黑暗,淡雅的水墨畫被血液衝淡,紅色重新將目中的一切覆蓋。
瘋子浮現出微弱的笑容。
“這場夢不斷在我腦中重現,仿佛在預示什麽,不過我沒法理解,我現在不屬於任何國家,也沒有指揮戰爭,更無法使用巫術……”
陳簡閉上眼睛,不再理會瘋子囈語似的推測。他心想,瘋子的這場夢到底有何意義?縣水之戰和目前的人鳥之戰(雖然好像沒有正式打響)到底存在什麽共同點?有一點毋庸置疑——它們都是戰爭。一邊是鳥、一邊是人,應該分別對應了楚國和齊國,可誰才是笑到最後的人?
如果瘋子所在的陣營對應楚國,那人類必定會被鳥國消滅?
陳簡毛骨悚然,他看向瘋子,那家夥正低頭喪氣地哭喪著臉,他幾乎不露出消極的表情,這段時間接連發生的事情讓他無力掩蓋內心的貧瘠和絕望了。
他忽然感覺,被遺棄者之間互相幫扶、互舐傷口的友情油然而生了。他咀嚼著被世界拋棄的滋味,突然站直身子:“我們一定能贏下這場戰爭。”
“羅斯……”
“別想那麽多了,你剛才不是說過嗎?這兒根本沒有巫術,你隻是太難以忘懷這場夢,這段時間精神緊繃,才會不斷夢到,”陳簡故作輕鬆地拍了拍瘋子的肩膀,“誰也沒法知道明天的事。而且你想想,人類正在退守,鳥國大獲全勝,那些家夥才是‘楚國’。”
“是啊。”瘋子望著地平線,呢喃著仿佛沒在跟陳簡說話,“我最近太多愁善感了!”他鼓足力氣哈哈幹笑兩聲,恢複了以往瘋癲的狀態。
“以後我也會注意一下自己做的夢。”白夭一本正經地說。
陳簡走到地勢較高的地方,視線穿過無數山巒最終鎖定在鬼車鳥身上。
“它們還沒有前進的跡象,我們不必等了,現在就出發。”
瘋子的夢仿佛成了一種鞭策,他覺得他們得趕快行動了。
在那一瞬間,更多的記憶在腦海中重疊複蘇,記憶又幻化成光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一定能離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