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 顒(下)
巨人被掩埋不深,他們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已經被啄爛的骸骨。
“這是他們的手臂。”陳簡的語氣非常古板,仿佛是一位正在上解剖學的老教授。他用力抬起陷入土和鳥糞中的手臂,石塊紛紛滑落,腳下的土地搖搖欲墜。這片墓地並不牢固,隨處可見的罅漏正不斷陷落細沙,更多巨人的屍體殘骸湧現在他們眼前,像大海**同越出水麵的海豚一樣,那些黝黑腐爛的軀幹從鬆軟幹涸的土壤裏冒出,似乎在控訴他們在死前遭受的痛苦。
“他們真的被吃了……”白夭僵直著身體,她並不同情巨人們的遭遇——她的同理心早就萎縮,很少再為其他物種動情——而是擔憂犯人們的未來。巨人曾為人鳥大戰立下汗馬功勞,他們那高大而強悍有力的身軀能輕鬆將鳥兒從天空擊落,厚實的皮膚更能沒有壓力地抵禦綠瞳鳥和紅瞳鳥的啄擊。
他們竟然死了,而且是全軍覆沒……
“快看看還有沒有活著的!”白夭不報希望地對其他人說。
“不可能活了。”瘋子揪起一塊巨人的皮放在嘴邊,聞了聞味道,“他們是被渴死的。”他說完,狼吞虎咽地將皮塞進嘴中,一番吞咽後,他心滿意足。“有嚼勁!和被雲火燒死的鳥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時候就別發揮你美食家的設定了……陳簡胸口作嘔,樹汁在喉嚨翻湧。
他徹底迷茫了。千裏迢迢在中心山、黃帝山和防風國來回奔走,最終中心山失守,黃帝山被鳥怪入侵,防風國徹底覆滅。
少昊帝至始至終未曾出現,可它帶來的威脅卻步步緊逼,這個無形的存在把陳簡壓得喘不過氣,它仿佛預料到了陳簡的一舉一動,最讓他感到惡心和恐懼的是,少昊帝應該根本不認得他,他所有的失敗都是少昊帝的無心之舉。
仿佛,犯人們的任何反抗都會以失敗落下帷幕,無論他們身處何方。
禿鷲那對居高臨下的眼神又一次回閃進腦海,鳥兒們或許把人類當作敵人,可根本沒把這個敵人放在眼裏,它們不過是重新回到充滿糧食的後花園,閑庭信步。
雙手還在機械般運作,掌心被折斷的骨頭刮破,他又挖出了一具巨人的屍體。
“已經夠了。”他低聲說著,緩慢站起注視腳下的屍山,“全都是屍體,往下更不會有活的。”
其他人也紛紛起身。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隻是不願相信。
“沒了防風氏族,我們該怎麽辦?”陳簡不想讓自己的消極心態影響其他人,於是故作輕鬆地望向黃哀眠,“總不能全靠巨人吧?”
“還有很多人,”黃哀眠永遠冷靜的聲音此刻讓人聽得心安,“不過我隻知道,南方有蜮民國、厭火國曾參加戰爭。‘蜮蟲’是種毒蟲,蜮民國的百姓,用它們製成毒弩,射殺了大量鳥;厭火國的人,則能吞吐雲火。”
瘋子流下口水:“還有這等好事!我們得快快找到厭火國。”
“沒這麽簡單,戰爭過後,聯盟便瓦解了,不是解散,而是瓦解。”黃哀眠一邊說,一邊搓揉鳥的糞便,判斷是否能用這些東西製作炸藥。
陳簡知道他在計劃什麽,惴惴不安地問:“因為犯人屠殺黃帝族人?”
黃哀眠失望地扔掉手中的白色糞團。
“那隻是原因之一,”他看向陳簡,似乎在恭喜他的死期又推遲了,“根本原因還是,聯盟對如何劃分,鳥國領土有分歧。所有人都認同,要論功行賞,可具體實施,卻困難重重,誰也說不清,也無法給出,衡量功勞大小的方法,靠殺敵數?又有人認為,不同瞳色的鳥需要區分對待。這樣同樣出現問題,有些部族能很輕鬆殺死,高階的鳥,卻不是紅瞳鳥的對手……種種原因,導致最終不歡而散。”
“真是一群沒有遠見的家夥。”瘋子憤懣,他心中埋怨先祖,若他們早些團結起來把鳥國徹底滅亡,現在根本沒有這麽多煩心事,“結果他們不僅沒得到鳥的領土,北方還被鳥徹底占領。”
“當初黃帝橫空出世,誰也沒想到,鳥國會久攻不下。”
“我們沒法找他們幫忙?”陳簡聽了半天,心想無非是聯盟破滅這個簡單的事,那些部族不合發生在幾百年前,原住民更迭無數,眾人之間的恩怨早該放下了吧。如今大敵當前,他們應該能分清事情先後。
白夭也嫌黃哀眠多費口舌,於是搶在前頭說道:“雖然希望渺茫,不過我們還是得去試試,蜮民國不行就厭火國,厭火國不行就繼續找下一個國家,總之,我們沒法再往南走了。”
她看向東海的方向,黃帝山上已經隱約能看到鳥的身影。
“黃帝山……”陳簡呢喃著,忽然一拍掌,“我們忘了把其他神器——”
“都被竊走了。”白夭說道,“在你昏迷的那段時間,我們找過。”
“這樣啊……”
噩耗接連傳來,陳簡眼前隻有失敗的黑暗。他像是悶頭闖進迷宮的傻小子,找不到出口,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出口後是什麽。未來全然無知,就算戰勝了鳥國又如何?它們不過是尋找煉獄出口的其中一個阻礙。
前路還很漫長。
“你們不覺得越來越熱嗎?”瘋子的手不斷扇著,可周遭隻有熱風,扇在臉上是越發灼熱。
“有嗎?”白夭對熱沒那麽敏感。
陳簡和黃哀眠同時點了點頭。
“好像在升溫。”
陳簡眺望地平線,熱氣將那根筆直的線條摧毀了,它變得歪七扭八、支離破碎,像一根迎風飄動的細繩。
“是顒。”黃哀眠道出了答案。
話音剛落,轟鳴從山的另一頭響起,仿佛深埋在地下的巨人複蘇了一般,防風國陷入激蕩的地震,刺耳的揮翅聲從近在咫尺的地方驟然升起,一顆形狀像貓頭鷹的腦袋映入他們的眼簾,四隻白瞳緊湊地長在酷似人類的臉上,它嘶鳴著聲響,高亢的鳥鳴似乎在說它已等待多時。
“怎、怎麽辦?要跑嗎?”瘋子抓住把自己撞死的柱子,瘦弱的身體搖搖晃晃。
“能跑掉嗎?!”陳簡張望四周,從巨人身上扯不知有什麽作用的玉石圓墜飾,一塊、兩塊、三塊、四塊,這些東西大而光滑,他沒法拿下更多。
顒很快飛到他們麵前,貓頭鷹和人混合的臉逐漸放大。陳簡這才看清它的體形多麽龐大——它張開雙翅,可能比一塊教室黑板還要大一些。
顒懸停在半空,俯視並奸笑道:“新鮮的人,可惜我已經飽餐一頓了。”它用翅膀撫了撫肚子。
陳簡看著手臂逐漸失去血色,像一具被抽幹精氣的癟屍。
離顒越近,熱量便越高,得遠離它!可它是用飛的,必須讓它失去行動能力,或者將它殺死。
他盯著顒,背在身後的右手突然發難將白玉石飛射出去。
顒輕輕一揮翅膀,石子頓時化作齏粉,陳簡連忙眯起眼睛防止粉末飛入。
另外三人沒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動了起來。
顒則安詳地在空中盤旋,並不急於進攻他們。這是它的“製勝之道”,往日的戰鬥經驗告訴它,絕對不能靠近人類,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同人類肉搏,他們總能在近身交手時想出百般花樣,天空才是鳥的領域。它的四隻眼睛幾乎沒有死角,就連背後的情形也能看到,加上強悍的感知能力,它能躲避從任何方向射來的暗箭和石子,它隻需慢慢等待人類因脫水而昏死便可。
它張開雙翅將光線遮蔽,成了雲火中的一片剪影。
身為旅人的白夭自然而然成為這場戰鬥的指揮,她飛快地跑到夥伴們身邊,低聲將接下來的計劃告訴他們:
陳簡和白夭用玉石吸引顒的注意力,瘋子從暗處用石子砸它腦袋,善於近身的黃哀眠則尋找一個高處,能從天而降將顒壓到地麵。
“羅斯,”白夭說道,“我們得想辦法把顒引到地勢低的地方,不然黃哀眠沒法跳到它身上。”
“我知道了。”陳簡覺得這方法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可情急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於是他立刻動了起來。
他和白夭同時用玉石拋向顒,顒故技重施用翅膀將它們扇碎,扇翅膀的瞬間將擋住它的大部分視線,瘋子抓住這短短的一瞬,滑進樹林中。
顒微微一愣,發現少了個人。
跑了嗎?
它的四隻眼球轉得飛快,在防風國尋找瘋子的身影。如果它專心致誌地尋找,很快就能發現瘋子在立柱和粗壯樹木背後移動,可它還得應付陳簡和白夭的正麵打擊,瘋子正是鑽了這個空子,很快溜進顒隱蔽之處,奮力將飛刀扔向顒的腦袋。
顒感受到背後傳來不同於石子的飛行物品,它雖然有所警戒,但沒料到瘋子居然藏到了那種地方,慌亂之中它下意識揮翅拍開。
利刃順利劃破了翅膀。
顒惱火尖叫。
隻見它身體一抬,爪子一伸,精準地抓住還沒落地的小刀,向它飛來的地方甩回。
瘋子沒料到顒會做出如此反應。
他還在駐足眺望刀是否擊中,卻看到它正朝自己飛來。
刀在瞳孔中瞬間放大。
“啊!”
瘋子痛叫一聲,腦袋被貫穿。
“我被小看了啊。”顒嗤嗤地怪笑幾聲。
黃哀眠趁它注意力分散,悄無聲息地藏進巨人的屍腔中。現在他不必移動,等陳簡和白牙把顒引到更底下,他才能確定需要從哪邊突襲,成敗完全取決於他的判斷,從天而降的突襲隻能用一次,一旦突襲不成,顒便會警惕高處,甚至可能不再降低飛行高度。
黃哀眠知道自己肩負重擔,但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他本來就這樣。這也是白夭把這項任務交給他的原因。
“可惡。”陳簡覺得顒像一個老道的狙擊手,靠著彈道就找到了瘋子的位置。他彎腰把更多玉石揣在手中,紛紛向顒砸去。
因左翅被劃傷,顒沒法用兩個翅膀抵擋石子,隻能一邊閃避,一邊用右翅扇開。
“真是沒完沒了。”事態的發展出乎顒的意料,身下的男人和女人已因脫水嚴重而變得幹巴巴,他們竟然還在活蹦亂跳。
它想低空飛行將他們直接抓死,可又顧及遠處的瘋子隨時可能蘇醒,隻好暫時保持高度,繼續施加熱浪。
無論如何,時間站在自己這邊。顒謹慎地想。
陳簡也明白這點,他一直在找合適的地形,總算發現了一處好地方,隻要把顒引誘其中,黃哀眠有很大概率能跳到它的背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後他也顧不上了!
“那邊!”
他給白夭遞了個眼色。
白夭立刻會意,故作逃跑的模樣倉惶向那邊衝去,陳簡則往反方向跑。
人類忽然兵分兩路讓顒有些不知所粗,但它馬上鎖定了白夭。
相比男人,女人的體力更差,也更容易抓到。它從他們的配合便看出這些人類關係非比尋常,於是打算活捉女人作為人質,這樣一來,另外幾人逃跑躲藏的人也得乖乖出來。
陳簡不知道顒在一瞬間想這麽多東西,不過顒追白夭在預料之中便足夠了。
他稍微喘息片刻,立刻奔向白夭那邊。如此行動,顒定會以為自己隻是去救白夭,應該不會想到這是一個陷阱。
顒震動雙翅,刺耳破空聲刺激著白夭的小腦,她感覺有些站不穩,跌跌撞撞地邁著步子。
體內的水靠耗光了,她感覺自己正燃燒著血液。
黃哀眠,快點啊!她在內心呼喊著。
一旦錯過這個不定會察覺到事情蹊蹺。
他們絕不能因此功虧一簣。
“你完了!”顒猙獰著麵孔,壓低身位朝白夭衝去,雙爪蓄勢待發準備貫穿她的雙肩。
霎時,黃哀眠張開四肢從天而降,像網一樣撲向顒。
“蠢貨!”顒忽然大笑,“人類的小伎倆。”它早就看穿了白夭的計劃。
它忽然在空中旋轉半圈,銳利的爪鉤直接劃進黃哀眠的肚子,它的翅膀猛然揮動遠離地麵,同時爪子用力一撐將他割成兩半。
“黃……黃哀眠……”白夭怔怔地看著同伴變成了上下兩塊。
他雖然不會死,但他們已經失敗了。
“白夭,看我位置!”
陳簡的聲音忽然竄入耳朵。
他站在一棵粗樹幹的一端,瘋子從高空墜落砸向另一端。他利用蹺蹺板的原理,將自己送上了和顒相同的高度。
失神的雙眼再次恢複意識,白夭果斷從腰間掏出小刀拋給陳簡。
陳簡在空中完成了近乎雜技的動作——他左手捆住顒的脖子,右手接住小刀,借著慣性繞顒的脖子一圈,將那顆似人似鳥的腦袋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