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 他的世界
醫院總是充滿不衛生的氣息,所有疾病仿佛紮堆在一起,伺機而動,準備入侵脆弱病人的身軀。
他坐在潔白的病房裏,綠色的牆壁給人安全感,可他對此沒什麽感覺,一切都飄飄忽忽,自己正站在自己對麵觀察世界,他的視線潛入了女醫生的身體,好像他才是醫生,正自問自答地詢問病情。
自己、自己……
醫生用關切語氣說得最多的詞就是“自己”。
誰是自己,自己是誰?
他抬起小小的腦袋,越過擺在醫生麵前的銘牌注視她的眼睛,玻璃樹脂鏡片折射著淡紫色的光,她的目光非常溫柔,像一盞溫暖的燭光。
他從小就發現有兩個自己:
一個是觀察自己的自己,一個是行動身體的自己,他們都擠在身體裏,可一個身體似乎太小了,那個觀察自己的自己經常會跑到外麵。兩個自己沒法交流,因為他們其實是一個自己。
可到底哪個才是自己呢?
他受困於這個奇怪的問題——別的小朋友都不曾體會的問題。
所以他不正常。
母親坐在身旁,擔憂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我家孩子到底是什麽問題……醫生,他沒事吧?他從小也沒受過什麽刺激……”
母親麵對所有醫生都是這樣。從他小時候說起——家庭和睦、家族沒有遺傳病史、從小沒受過任何刺激。說完這些,她便會向醫生訴苦,為什麽自己的孩子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呢?
對不起,媽媽。他心想。
不過他沒覺得歉意。
如果爸爸媽媽生氣了,說“對不起”就行。大人們是這樣告訴他的。
女醫生安慰道:“人格解體,其實也不用想得太壞,他相當於一種過強的保護機製,孩子會把一些情感給封閉。”
“為什麽他會變這樣?難道您在說,這是我的教育問題嗎?”
母親總會把話題扯到這上麵,讓他聽得心髒砰砰跳。
媽媽,別再說了。
他閉上眼。
“孩子母親,我不是在說您,”年輕的女醫生麵對突發情況有些束手無策,“這是先天性的,但是我們醫院、家長您還有孩子一起努力,一定有辦法恢複正常。”
“怎麽恢複啊!我帶他去了多少家醫院?從武漢到北京,然後又轉到上海,醫生你知道嗎?有一天他差點被車撞死了!那輛卡車……”母親啜泣。
他別過臉,回想起那天發生的事。
疲勞駕駛的卡車司機將車開上了人行道,他漠然地站在卡車邊,右手被劃出一道很深的傷口,可他沒有動,若不是一旁的好心人把他從卡車邊抱走,他已經被壓死了,或者被爆炸波及。
可是,為什麽要逃走呢?
隻有膽小的人才會逃跑,他要做勇敢的孩子。
“李匡世媽媽,請您冷靜點,這段時間就讓李匡世在醫院休養吧,護士會全天照顧他。”女醫生說道。
聽到這句話,他立刻猜到母親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醫生,住院有什麽用?我們家的積蓄都快花光了,孩子他爸又失蹤……你們能不能想個辦法?我真的拿不出錢了……無論到哪都是住院!你們這麽有名的醫院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越拖越久……他早就過上小學的年紀了,別的孩子都在讀書,他整天呆在家裏,現在又要住在醫院,一直在病房裏,同齡的孩子會怎麽想?!他現在還沒有一個朋友!”
母親越說越歇斯底裏。
他漠然地注視醫生和母親,隨後轉過腦袋,準備起身。
他知道,要去下一家醫院了。
“李匡世媽媽,我們醫院有附屬的小學,”醫生冷靜地說道,“如果您擔心他的學習,可以讓他和那裏的小朋友一起上學。”
“那裏的小朋友?他們都是精神有問題的人!”母親驚恐地注視女醫生,仿佛這個舉動是把兒子推向瘋子的地獄,“我兒子怎麽能到那種地方去?!”
醫生歎了口氣:“李匡世媽媽,李匡世和那些小朋友在一起生活,有什麽不好嗎?”
“你什麽意思?就因為我的孩子精神有問題,所有他就得跟其他精神有問題的小孩一起生活?憑什麽這樣?”
醫生雙手交叉:“我一直覺得孩子們沒普通和特殊之分,把他們分成正常人和精神病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嗎?”
“你在說什麽?”母親的雙眼變得紅腫。
聽到這句話,他好奇地看向這位年輕的女醫生。
“對孩子而言,隻要覺得對方是個很好的玩伴,這樣的就足夠了。我們學校裏也有很多像李匡世這樣孩子,不過他們經過心理輔導,大家都其樂融融地相處,您可以現在就去看看,今天星期四,學校在上課。”
母親收回不可理喻的態度,稍微恢複冷靜。
他聽後有些心動。
大家其樂融融地相處……他隻在童話書裏看過這種事。
原來現實世界也會有這樣的地方啊!他不禁想。
“如果您家裏實在很困難,”女醫生遲疑了片刻說道,“我能幫您,以私人的名義。”
後來,他認識了醫生銘牌上的三個字——白崇懿。
“懿”長得太複雜,白醫生就讓他用“一”來代替。
過了很久,他甚至忘記白崇一根本不是她的本名。
這天,白醫生單獨找到他,讓他去學校的小教室聊聊。
“小教室”其實是一間“心理谘詢室”,不過孩子們隻管它叫“小教室”,大家私底下覺得,不聽話的孩子才會被叫到小教室去談話。
為了讓這些心理有問題的孩子不這麽認為,學校重新裝修了小教室。
牆壁被塗成米色,裏麵放著各種玩具、玩偶和故事書。
大家對它的風評一下就轉變了。
孩子們看到寡言少語的他被老師叫去小教室,都投來羨慕的眼神,其中不乏嫉妒。
不過他感受不出來。
他隻知道,很多對黑溜溜的眼珠在看著他。
為什麽要把頭轉過來?
他沒有生氣、沒有焦慮,隻是覺得奇怪。
“李匡世,”白醫生溫柔的聲音將他的目光拉回到她身上,“為什麽要把今今的布娃娃弄破?這個月已經很多次了吧?還有其他的小朋友玩偶——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想了想,說道:“不是我,我看到娃娃的時候,它們已經破掉了。”
“那麽,你能不能讓另一位小朋友別再做這種事啦?”她耐心地說道,“讓他想想,如果積木被別人踩壞了,他會開心嗎?”
“不會。”
他很喜歡拚積木,準確說是喜歡將拚好積木推倒的刹那。
轟——支離破碎。
仿佛是世界的鏡子被打破,一切都清晰無比。隻有在那瞬間,他才能感受到,兩個自己變回了一個自己。
“是呀。所以,以後不能再做這種事了。明白嗎?”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
這種事是指什麽呢?為什麽要跟他這樣說?這不是他想做的。
這甚至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它隻是“發生”了而已。
紫色的藥水不斷鼓出氣泡,在空氣中發出啪啪的爆炸聲……整個屋子被炸得飛上了天,屋頂被掀開……畫麵在老鼠的招手中結束了。
他目不轉睛地觀看電視裏正在播放的《貓和老鼠》,有的孩子正拿著枕頭在一旁小打小鬧。
“老師,那個紫色的,是什麽?”他扯了扯正在給年紀更小的孩子讀繪本故事的女老師。
“什麽紫色的?”女老師沒看電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剛才電視裏有。”
女老師想了想:“老師剛才沒看電視,下次電視裏要是出現紫色的東西,再叫老師,好嗎?”
“好!”
那是炸彈,會爆炸,很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