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往昔
“你怎麽還這麽糊塗!羅斯在說謊!”
營地原本的祥和已蕩然無存,遍布著屍體。人的、山神蛟的,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嵌進血土之中。
幸存者相互攙扶,在尚有餘力的高級軍官指揮下向西挪動。
陳簡一言不發向前走。
晨光熹微,象征生命的橙黃光芒格外駭人,它接續這場屠殺,將寥寥的雲朵染成血紅。人們仿佛走入了血色的地獄,一望無際的盡是死亡。
被蔡宮撐著身體的田鵼猛地咳了幾聲,一口暗紅的鮮血吐到地上。
“師傅,沒事吧?”
“沒……沒事,休息片刻便好。”
陳簡還在他們身旁走著,讓田鵼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為了不讓自己再這麽難堪下去,他停住腳步。
“陳簡少俠,”田鵼抬頭,等陳簡轉過身,注視著他的眼睛才說道,“昨晚我對你妄圖揣測,實在對不住。”
陳簡搖頭:“換位思考,我也會懷疑那種人。”
陳簡這番話中毫無揶揄的語氣,這種泰然讓田鵼自愧不如。
“在下想知道,陳少俠這身武功是從何修得?你的實力無疑達到了榮俠客,甚至高出大多榮俠客,可在下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聽過少俠的威名。”
“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手多著呢。”
隨著功力的恢複,有相當一部分記憶也找了起來,陳簡不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任何人。
田鵼聽出陳簡不願說,也沒有強求的意思:“不知,各位可有看到堂主?”
“師傅,堂主已命喪黃泉了。”
“唉……”
即便早有準備,但聽到自己好友的死亡訊息,田鵼還是不免得悵然若失。
兩人意氣風發來到東海,本想讓江湖和朝廷看看武當的明智指揮,沒想到結局卻如此慘淡,且龍王後患還沒根除,他們已兵敗逃亡。
田鵼為自己的弱小感到悲憤。每當看到陳簡的背影,他都是那麽渴望像他一樣強大。越是如此期盼,他越想知道陳簡力量的根源。
“陳少俠接下來如何打算?”
“當然是繼續討伐龍王。”陳簡不清楚,這種正義感究竟屬於哪個陳簡。
“好。”
得到了他的答複,田鵼卻完全高興不起來。現在沒了總長,他們該如何組織有效的進攻?
“你過來下。”
陳嬋突然加快腳步,拽住陳簡的手臂,帶他離開了行進的部隊。
“什麽事?”
“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
澄澈的目光讓陳簡不敢直視。
“我要說什麽嗎?”
“你還是什麽都沒記起來?”
“什麽?”
“即便是聽到我的名字?”
陳嬋沒想到,昨晚自己報上本名後,陳簡竟對此不聞不問,仿佛完全忘卻了有這回事。
“……呃,我還記得,叫溫卿筠。”
念到這個名字,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
溫卿筠,溫卿筠……
陳簡感覺自己從其他人那聽過這個名字,到底是誰?
“我全都想起來了,”溫卿筠低聲說道,“你答應過我,要把我送到南疆林地。我們別管這些事了。”
“你說……什麽?”陳簡愣住了,“怎麽能放任龍王不管?他會殘害多少性命!你和我明明有能力打敗他,不是嗎?”
“陳簡,你還不明白?”溫卿筠焦急地說道,“龍王隻是個幌子,有人在背後操縱一切,這是個你我都無法想象的巨大陰謀,一旦卷入其中,就再沒有逃脫的可能!它會像颶風般把所有人撕得粉身碎骨。”
陳簡轉過眼睛,認真審視陳嬋。
從昨晚她想起名字開始,她仿佛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前些日子的溫柔和嬌柔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陌生,但這種陌生,又被原來的陳簡熟悉。
“你說……”龍王是幌子?
陳簡從沒想過這些,她又是為何得出這樣的結論?
“你是三年前那個千手毒女,沒錯吧?那個血洗西南,讓武林震驚的千手毒女。”
“沒錯,是我。”
“可見過你的羅斯說過,你的年齡根本對不上,你太年輕了。”
“你怎麽還這麽糊塗!羅斯在說謊!”
溫卿筠氣不打一處來。為了說明一個事實,必須不斷強調自己過去曾經是殺人魔頭,這種感覺可不好受。
溫卿筠接連拋出的結論像一顆顆重磅炸彈,讓陳簡喘不過氣。
“那他為什麽說謊?他……羅斯,羅斯是武當掌門的親信,”陳簡近乎自言自語地說道,“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勝寒,就是武當掌門的真名。”溫卿筠說道,“三年前,我和張勝寒在孤鶴峰交手,他本該殺死我,卻最終讓我離開,但在之前對我使用了某種功法,讓我喪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目前看來,他對外宣稱我已經死了。”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溫卿筠忽然抓住陳簡的手:“我們不要管這麽多了,離開這些紛紛擾擾的江湖瑣事,去南疆,去更南的國度吧!”
“你,你都在說些什麽。”
陳簡不知她吃錯了什麽藥,突然說出這種話,這簡直像古代版的私奔!
這種招式對青澀的陳簡百試百靈,可半個月的詭怪經曆讓他成熟了許多,溫卿筠突然獻殷勤般想同他離開,反倒讓他警惕起她的目的。
而且她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陳簡完全有理由懷疑,她是想將自己帶到偏僻地方,隨後奪走自己的功法。
“溫卿筠,你先冷靜點——”
“我現在很冷靜!”
她大聲說著,引得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望向這邊。
“陳簡,既然你還記不起來,我就告訴你吧,你是恭蓮隊的一員,而你此次離開京城的原因,便是為了護送我去南疆!”
“……你說什麽?”
陳簡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既驚訝,又困惑,懷疑也流露不止。
“你要想離開,憑自己的力量,應該也能去南疆吧?”
“陳簡,”溫卿筠說話帶著哭腔,“真的,別趟這趟渾水了——”
“無論是張勝寒還是羅斯,整個武當都不是善茬,他們從三年前甚至更早便開始密謀。我承認,因為張勝寒的功法,我沒法想起三年前發生的所有事,但我清楚他們已經和朝廷裏的重臣勾結,打算來場天翻地覆的戰爭。你以為這是什麽時代,憑借一人的武功便能置身事外?你是榮俠客,可朝廷也有榮俠客,他們即便各個都不是你的對手,可但凡有兩個人與你為敵,你都是生死——”
溫卿筠話沒說完,突然吐出一口鮮血。
“喂!你怎麽了!”
陳簡像上去扶她,卻被她一手打開。
“現在……我——才是溫卿筠……”她咬牙切齒地低聲吼道,“不是你……不是你!”
“溫卿筠?”
陳簡束手無策,不明白她身上發生了什麽。
她費力地喘著氣,呼吸漸漸平緩。
“陳簡,”她倚著陳簡肩膀站起來,“你以前不是這樣多管閑事的人。”
“我們認識很久了嗎?”
“很久,很久……”她喃喃道,“罷了,那我退一步,我們打敗龍王,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陳簡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是塗炭生靈的千手毒女,如今她恢複記憶,卻想著趕快逃離這片土地,逃避那些前來索命的孤魂野鬼。陳簡不知是該縱容如此罪大惡極之人離開,還是將她的身世告訴他人。而溫卿筠說自己與他熟識,更他陷入了矛盾的漩渦。
“好……一切等消滅龍王之後。”
陳簡模棱兩可的答複讓她很不滿意,但她沒再說什麽。
兩人快步跟上了隊伍。
“你們倆在那說什麽呢?”蔡宮見兩人臉色都不太好,不免好奇。
“沒什麽,”陳簡擺手,“倒是想請教一下田前輩,接下來我們如何才能反攻?”
田鵼說道:“按照預定,明天會來一位頗有名望的榮俠客,他是慎言宮的長老,秋寰。他有能力重新組織我們,隻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是秋長老,在兵少將寡的現在——唉。”
“冒昧問下,謙玉公子的實力如何?”
“謙玉公子嗎?他也會來東海?”田鵼目光中閃過一道希望。
“他說辦完事後便會趕到,此前就由我替代他。”
“原來如此,那小子還是這般不分輕重,”田鵼苦笑道,“皇甫晴雖為尊俠客,實際實力早就達到榮俠客的境界,但總以前往京城過於麻煩為由,沒有接受皇帝的封賞。”
“這麽一來,我們就有三位榮俠客了!還有——”蔡宮看了眼溫卿筠,馬上閉嘴。
“還有什麽?”田鵼不解。
“還有——還有許多像師傅這樣的尊俠客。”
“在陳少俠麵前就別提我了。”田鵼慚愧地擺手。
聽到恭維,陳簡並沒什麽表示A,繼續說道:“依昨晚狀況來看,一個尊俠客能與一隻山神蛟抗衡。我們現在還有幾位能夠作戰的尊俠客?”
“現在還沒統計過。據我目測,最多還有五名。”田鵼說。
“五名……陳嬋,你覺得龍王實力如何?”
田鵼把目光轉到少女身上。她是誰?為什麽陳簡少俠會向她詢問?
“你可能跟龍王不分高下,或許略勝一籌。”溫卿筠興致缺缺地回答。
“照這麽說,龍王那邊需要一名榮俠客,其餘的兩名榮俠客則和剩下的武者共同攔住山神蛟。昨晚已經死了七隻山神蛟,看得出來龍王那邊也很吃緊,就算他還有十條,我們的人也夠用。”
“這隻是最樂觀的估計,”田鵼麵容愁苦,“我們還得堤防那些致死的毒粉。”
“毒粉?”陳簡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溫卿筠瞪了他一眼,他馬上反應過來:“哦,就是那晚襲擊主力營地的東西。”
“沒錯,龍王隨身攜帶了許多毒粉,一旦接觸必定受傷,而且會不斷傳染下去,如果任何人出現閃失,後果我們都承擔不起。”
陳簡看向溫卿筠,用眼神問她是否知道牽魂葬的解法,但溫卿筠沒有任何表示。
“本可趁龍王修整之時進攻,現在看來也不行了。”陳簡說道,“如果沒法破解那一招,我們會永遠處於被動。”
“是啊……”田鵼和蔡宮都苦惱起來。
“這些還是等明日秋長老到來再一起商量吧。”溫卿筠說道,“我們已經到營地了。”
的確,談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最後一個營地。
在眾人整頓時,溫卿筠叫住了陳簡。
“我知道如何抵禦牽魂葬。隻消將翠竹蟲研磨成粉,再加上青衫紅鳥的血,熬製成藥湯,喝一小盞便能阻擋牽魂葬兩個時辰——但絕不能由我們說出。”
“要找個我們信得過的人,可身邊沒有壓根沒這種人。”陳簡深思。
“蔡宮?”
陳簡搖頭。
自己對蔡宮有救命之恩,讓他辦此事,他確實不會說漏嘴。可蔡宮來自武當,又是年輕的弟子,怎麽可能會知道百苦教的隱秘功法?日後遭人提及,必定引得懷疑。
陳簡把想法告訴溫卿筠,她也隻好認同。
“那還有誰?”
“我們需要一個來自西南的人,最好懂點醫術。”
陳簡這麽說著,雙眼逐漸發亮。
溫卿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隻見那位翩翩公子皇甫晴正信步走來,而他身邊,就是當初照顧溫卿筠的醫女,沈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