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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有相即常見,無相即斷見。

  “半夜聽來喪鼓震,手裏摸一根七米棍,不懼路遙把屍趕咧~~,勸亡者休要想家鄉,人生哪有人不死,古來多少英雄輩,不免挽首困山河嘍~~”


  聲聲吟唱,回蕩在死寂的街道上,平添幾分詭異。


  借著月色,隻見聲音落處,一條蒼老而佝僂的人影行踏而來,腰間係著一個沙漏形狀的腰鼓,右手一隻銀白鼓杖,走一步打一下,很是規律。


  突然,他的腳步在棧道旁停下,蹲下身子翻瞧了一會後,伸手從腰間摸出一遝製符出來,對著地上躺著的幾具屍首貼落,而後悠悠起身又朝關外走去。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未曾開歌路,先打鑼和鼓~~”


  咚咚咚~~!


  一句唱,一聲鼓,隨著黃紙飄然灑落,無限綿延沒入黑夜深處。


  月色下,在老人剛走出不遠,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四具屍首突然動了一下,隨即竟是立了起來,呆滯的目光循著鼓聲看去,片刻後,竟應著喪鼓發出的聲響起跳,動作一致,臉色慘白如紙,分明喪屍!

  走在前頭的那名老人頭發蒼白,身材清瘦,一隻斷臂撐不起長長的衣袖,在風中不斷飄蕩,而斷臂肩頭,此時正趴著一隻長著白色眉毛的黑貓,它琉璃色的瞳孔朝四周掠了一眼,輕輕湊到老人耳邊,竟是口吐人言:“主人,此去凶險,確定還要前往嗎?”


  老人並不因黑貓說話而驚恐,依舊敲著喪鼓,緩緩步入黑暗的沙漠,語帶飄忽:“咳咳……當年我救老和尚逃出佛鄉時,於逃亡路上,他曾說自己已找到了解脫之道,言說:道不須求,經生死劫數,苦盡自然而得。然而我苟居南疆這麽多年,百思不得其解,或許隻有行佛之行,方能悟佛之悟吧。”


  “那為何又要幫這四人斂屍?”


  老人不住咳嗽幾聲,如風中殘燭,喘息著道:“我這一生罪孽深重,苟且偷生了這麽多年,終是要走到盡頭了,此去鬼蜮最後的這一段路,能遇見即是緣分,我順手埋了他們,不使曝屍荒野,避免被野獸糟蹋,也算是一樁功德。”


  “主人……”黑貓輕輕低喚,麵露不忍。


  老人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寬慰道:“都快死的人了,還累你陪我走這一趟,真是苦了你了。”


  黑貓身子一抖,從老人肩頭躍下,落到沙地上,嬌小的身軀竟是陡然變大,轉眼變成一頭狂霸巨獸,虎首牛身,周身火光繚繞,色如烈焰。


  赫然正是名震修界的頂級仙獸,火眼狻猊。


  火眼狻猊伏下身子,悲聲道:“主人,讓黑狸馱您一程吧。”


  那老人不是別人,正是靈修峰一代名宿,號稱天衣神相的葉雲飛。


  見黑狸悵然之色,他臉上隱有不忍,隨即化作淡淡一笑,躍上獸背。


  一人一獸踏著沙地而行,漸沒於無盡的黑暗之中。


  夜幕下的沙漠並不似白天那般酷熱,反倒有些寒冷,肆虐的風聲卷起沙塵撲麵而來,吹動獵獵衣擺。


  “主人,您說少主能平安抵達鬼蜮嗎?”


  “萬般皆是命,唯有人自渡,且由他去吧。”


  “可是黑沙漠凶險萬分,少主隻有胎息期修為,恐怕……”


  “咳咳~”黑暗中,老人的咳嗽聲打斷了黑狸的話。


  晚風吹散遍地的悵然,他的聲音似嘲似諷的說道:“黑狸,連你也覺得,我對他太冷漠了吧?”


  黑狸娓娓而行,慵懶的道了聲:“他畢竟是您的孩子。”


  “是啊。”老人悵然歎息:“我確實虧欠他太多了。”


  沉默,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夜風呼嘯著,在耳邊喧囂。


  許久,老人躺下身子,對著天山璀璨的星河飲了一口酒,問道:“黑狸,你知道這麽多年,我為何不回靈修峰嗎?”


  “主人……”黑狸行走的腳步驟然頓住,身子竟然因為這句話,而微微顫了一下,便連聲音,都帶著些許顫瑟。


  它知道,這麽多年,這個老人心中壓抑著太多太多的秘密,他從來不說,隻是日日借酒消愁。


  二十年了,他終於要承受不住了。


  老人輕聲的笑了,對著這方遼闊的天地,對著自己的內心,笑出了一臉的苦澀:“我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太多了,自從師尊屍解殉道的那一日起,天衣神相就死了,他為了心中道魔合一的假想,為了所謂的長生,瘋了,入魔了,咳咳咳咳~”


  黑狸似是聽出了什麽,瞳孔凝住:“那少主……”


  “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錯誤!”


  黃昏,血染般的紅霞徐徐鋪滿遼闊的天幕,無邊的戈壁荒漠上,無數沙丘連綿起伏,如金黃的海洋,蕩漾著一波又一波,延綿至盡頭的一處塔樓。


  “快看,前麵就是精絕國了。”


  行走於大沙漠中的旅人連成一線,如虔誠的朝聖者般,在落日的餘暉下,朝著心中的那片聖地走去。


  忽聞前方傳來一聲高喊,精絕國的遺址就在眼前,但旅人們卻都無精打采,這句話一路上已經聽過許多遍了,在廣袤無垠的大沙漠中,明明就在眼前的景物,實際上卻如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


  但眾人依舊不敢放慢前進的腳步,生怕跑不過這枯燥的時光,被吞沒於夜晚的黑暗中。


  盡管黃昏的落日已經傾斜,但沙漠中的氣象,永遠是灼熱的黃色,叫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而且令人絕望的是,茫茫四野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到處蒸騰著滾滾熱浪,哪怕行至此處的人,皆有著不俗的修為,也被這火焰山一樣的氣候,搞得十分狼狽。


  “師傅,怎麽還沒到啊。”祁龍軒倒在駝峰上,整個人軟趴趴的像條鹹魚,有氣無力的問道。


  牟尼上師臉上依舊看不出有絲毫疲憊之色,但嘴唇已經明顯的幹裂了,朝著祁龍軒溫和一笑,道:“快到,兩個時辰前我們已經上了大磧道,估計天黑前,就能走到精絕古城了。”


  “已經上了大磧道了嗎?”祁龍軒茫然四顧,發現一路行來景物都是一樣的,哪能辨別出古棧道的痕跡。


  牟尼上師笑而不語,指著腳下遍地的黃沙道:“大荒沙漠是流動的,大風席卷沙塵易貌,一天一個樣,如果隻著眼於眼前表象,很容易就會被迷惑,但無論桑海桑田,有些東西,卻是亙古不變的,比如這片貝殼和幹枯的水草。”


  祁龍軒循向所指,果然見到了黃沙中零星的貝類與水草風幹的痕跡,才知道這段路原來是孔雀河改道後的遺跡,還能隱約見到河床的地貌。


  河道邊沙子較淺,沿岸生長著沙棗、胡楊等許多低矮灌木,而大磧道當年正是沿著孔雀河過去的,再往前看,延伸至精絕古城的方向,隱約還能見到殘存的建築遺跡,有被黃沙埋住大半截,隻露半個屋頂的房屋,塔樓,和用粘土與紅柳條相間夯築的古城牆斷垣。


  這些埋在黃沙中的痕跡,似在訴說著這裏曾經也有過的繁華,如今編目望去,卻隻遺蕭索,不禁叫人感慨桑海桑田的變幻。


  沿著孔雀河道再往西走,大概又走了三個時辰,兩人終於在天黑之前,來到了精絕古城的殘關下。


  精絕國原西域三十六佛國之一,為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也曾商賈雲集,富庶一時,但如今也是遍目瘡痍,半壁城牆幾乎全被流沙所掩埋,隻有四座孤零零的塔樓依舊聳立在那裏。


  進了城後,祁龍軒舉目四顧,發現城中的人跡居然不少,而且儼然已經形成了一片生態聚落。


  據牟尼上師所說,精絕國雖然早已滅亡,但其國都尼壤城,因為位於尼雅河畔的綠洲上,可供前往大沙漠探險的修士落腳,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個聚落。


  如今掌控這塊地界的,乃是外道六師中的迦羅鳩馱派,這一派的修行主張,謂一切眾生之罪福悉為自在天所作,自在天喜,則眾生安樂,自在天瞋,則眾生苦惱。


  此外道將一切善惡歸於自在天之主宰,人是沒有對錯之分的。所以殺害一切眾生,隻要心不生慚愧,便不會墮入惡道,如虛空不受塵水,若生慚愧即入地獄,如大水潤濕於地,也就是所謂的‘諸法亦有相亦無相,有相即常見,無相即斷見。’。


  祁龍軒聽到此論後,實在是大開眼界,心說鬼道修行,當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過修行理論雖然駭人聽聞,但尼壤城卻並未因此而產生動亂,反倒在這樣的氛圍中,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路上行人往來匆忙,卻似乎都隻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帶著天然的冷漠。


  沒有交集,也沒有任何情感,隻是偶爾會有人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祁龍軒當即就感覺到了背脊發涼,像是被人盯上的獵物似的。


  “師傅,這些人怎麽都看著怪怪的?”祁龍軒躲到牟尼上師的背後,小心翼翼的問了聲。


  牟尼上師道:“在鬼蜮之中,殺人不會被定罪,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罪者的天堂,九州之內作奸犯科的逃犯,窮凶極惡者皆往這邊來,能在這裏生存下來的人,皆不是普通人,你敢於殺人,也得敢於被殺,這就是鬼道以殺止殺,以惡製惡的修行理念。”


  祁龍軒不禁咋舌,很難想象這種極端修行理念,竟然是脫胎自以慈悲為懷的佛門。


  牟尼上師似是看出而他的驚恐,笑而說道:“其實從某種角度來看,鬼道的這種修行理念,也有好的一麵。”


  “怎麽說?”祁龍軒不由好奇。


  牟尼上師道:“世間萬物皆有兩麵,有陰必有陽,有善必有惡,鬼道理念以極惡顯諸善之淨值,若能聚集世間所有的惡,則善之一麵便留給了世間,因為良善之人不會來此,所以這裏的殺戮,皆是止於罪者,殺人者斬的是罪,受誅者償還的是過往所造之業,是地獄,亦是極樂,是惡,亦是善。”


  “阿彌陀佛!”祁龍軒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道:“這也許就是鬼道所追求的極惡成佛吧。”


  牟尼上師頷首道:“師叔妙慧。”


  “師傅,咱們今晚住哪?”


  師徒二人邊走邊說,很快見到了夜幕降臨,祁龍軒遍看周圍,發現偌大的尼壤城竟是沒有住宿的地方,不知是不是與鬼道的苦行修煉有關,所有往來這裏的人,皆是尋找附近的破屋荒塚落腳。


  祁龍軒實在是受不了這種苦行僧般的生活,進入沙漠這幾天來,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上的皮膚黑了一圈,還黏糊糊的,十分難受。


  牟尼上師顯然看出他的不耐,說道:“這幾日沙漠怕是要有一場不小的沙塵暴,我們得在尼壤城小住幾天,暫時先借宿在迦羅寺吧。”


  祁龍軒大鬆了一口氣,知道伽羅寺乃是迦羅鳩馱派的寺廟,以大雲寺與外道六師的關係,想要借宿幾日應是不難的。


  “要起沙塵暴了嗎?”祁龍軒不由好奇,明明天色還是風平浪靜,老和尚是從哪裏看出要起風暴了?


  牟尼上師道:“在沙漠中生存,必須要看懂萬物的語言,如朝霞晚霞,如螞蟻蛇蟲,在風暴來臨之前,皆會有所變化。”


  祁龍軒點頭領悟,隨著老和尚的腳步前行,很快便來到了尼雅河畔,見到了河岸邊打水的人群,和幾塊販賣靈寶的小聚落,以及一兩家落腳的茶肆。


  這是尼壤城最為繁華的地段,伽羅寺便坐落於河岸邊上,一座八角形的圓頂土坯佛塔便是它的全貌,比之莊嚴雄偉的天佛原鄉,這座佛塔簡直可以用破舊來形容。


  這也反映出了鬼道的修行理念,不執著於外物表象,循自然而往。


  牟尼上師帶著祁龍軒來寺外,將一本文牒交給寺前打掃的小僧,很快便有一名白胡子老僧出來迎接,顯然與牟尼上師認識,熱絡的將他迎入寺中。


  祁龍軒緊隨其後,靜聽兩人對話,才知道這老和尚竟然是伽羅寺的住持方丈,他與牟尼上師交談幾句之後,注意力很快便落到了自己身上。


  祁龍軒雙手合十,朝他行了記佛禮,在牟尼上師介紹完他之後,見到老和尚驚詫又豔羨的目光,他內心冷笑,心說老子可不是普通的小和尚,論輩分,牟尼這老家夥得喊我師叔呢。


  簡單的客氣之後,牟尼上師隨他往禪室敘舊,祁龍軒被安排在了塔寺第五層的一間禪房休息。


  入夜之後,果然沙漠中開始刮起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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