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造化弄人
公主喜自小最愛閱讀。
當肉體極度不自由的時候,可以任她靈魂自由翱翔的書中世界,吸引力自然就大起來了。
大紀有最古老的傳承,有最博學的智者,也有曆史最悠久、藏書最多的書樓。
公主喜自小記憶力出眾,又頗為聰慧,在她讀過的萬卷藏書幫助下,哪怕久居深宮,從未離開過陽城,她也不是那種目光短淺,沒有見識的女子。
所以那夜得救之後,很快她就根據救人者的口音、打扮,以及各種小習慣,推測出了救她之人的身份。
待到進了營城,又來到共山,她的猜測得到證實,她那顆慌亂的心,就徹底的安穩下來了。
對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子來講,還未完婚,就受到了未婚夫婿的精心嗬護,安全感爆棚的同時,怎能不心暖?怎能不安心呢?
尤其奶嬤嬤依舊陪在身邊,那些令她窒息的教養嬤嬤卻不見了,就更讓她歡喜了。
隻是這種歡喜,並未持續太久。
原以為之前的刺殺事件隻是一段插曲,既然已經過去了,昏禮就會按時舉行,可她沒想到,來到共山大半個月了,除了奴仆,她竟一個主子都未見到。
她被安頓在一座精致的臨海二層小樓裏,坐在二樓窗邊,就能看到海水湛藍的天然小海港。
弧形大陸遠遠伸出,好似母親的手臂一般,將那一汪碧藍抱在懷裏。
清晨,她在搖櫓聲中醒來,扒在窗台上,能看到海港中星星點點的漁火;日暮時分,她能看到夕陽下慢慢接近海岸線的小船。
人們在此勞作,也在此生活。
有老者唱著她不熟悉的歌謠,也有頑皮的孩童玩著她從未見過的有趣遊戲。
這裏,對她來講,是那麽陌生,又是那麽的新奇。
她本該喜歡這樣的生活的,但現實並不允許。
她隻需要對照記憶中的輿圖,和之前的一路向冬,就能大致猜到現在所在的位置。
共山,這是楚王叔父的封邑。
她曾聽聞,叔魚極其寵愛他的侄子,那麽,對她這個未來的侄媳婦,沒道理如此冷待。
來到共山沒多久,她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但她並未做出任何積極的反應,隻是安靜的等著。
因為她的驕傲,以及家族的顏麵,都不允許她做出這種丟臉的事情。
高貴的上國公主,應該安靜的等著別人來拜見,如果別人不來,那就是不想見她,她就不該自取其辱。
來到共山之後,沒有任何人因為她的狼狽而嘲笑她,就連私底下說她閑話都沒有過。
她們給她奉上美麗的衣衫、飾品,還為她準備各種美味的食物,隻是她們除了滿足她所有的物質需求,多餘的話一句也不會有,就算奶嬤嬤厚著臉皮旁敲側擊,她們也會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
她和奶嬤嬤的自由並未被限製,可她們隻要出門,身邊就會有如雲的仆從隨侍在側,想要打聽外麵的消息,難如登天。
這樣的事情多發生幾次,公主喜就明白了,這是此間主人不許。
所以她隻能等待。
哪怕心亂如麻,依舊隻能說服自己保持淡定。
幸好他們並不限製她閱讀。
共山也有一間藏書室,那裏並不禁止她去,裏麵的書籍,也不限製她閱讀,這讓她感覺安心了許多——不管日子多麽難熬,隻要有書籍陪伴,她就會覺得好過許多。
因為白紙與印刷術都是羋氏秘技的緣故,楚國的書籍不像外國那般昂貴,所以現在的楚國貴族,都很喜歡在家裏建一座藏書室。
這些書輕便,不僅方便閱讀,流通起來也很是便利,所以這些藏書室哪怕很小,裏麵藏書也比得上許多世界一流的藏書樓。
這些年楚國的文化事業爆發式發展,這裏有很多書,都是她不曾見過的,再加上字體印刷清楚,圖文並茂,閱讀起來十分方便,這讓她每一天都過得十分滿足。
精神的富足,讓她暫時拋卻了現實帶來的不安,她卻不知,她一直渴望見到的楚王,早就遠遠看過她好幾回,隻是一直沒有勇氣近前來與她說話。
剛開始白景源不想見她,隻是因為這事太複雜,他不忍心將那殘酷的現實告知這位無辜的少女,這讓他感覺自己就是個打碎少女幸福夢的壞人。
後來——卻是因為她手不釋卷的含笑側臉,讓他想起了故人。
白景源也曾有過慕少艾的懵懂青春。
那是鄰居家的一個姐姐。
溫柔,優雅,笑不露齒,隻露酒窩,黑亮的杏核兒眼裏,總是閃動著智慧沉靜的光,每當她安靜的坐在窗邊看書,他就悄悄跑到閣樓上架起高倍望遠鏡看。
陽光照耀的夏日傍晚,他能趴在窗台上安靜的看到夜幕降臨,直到她慵懶的伸個懶腰把書放下。
可惜,鄰家叔嬸看不上他這樣的紈絝。
少年人的傾心就像臉上的疤痕,不管用掉多少遮瑕膏,都遮不掉。
他們都是很有修養的人,對他從未失禮過,但他們不經意間露出來的拒絕態度,就足夠傷人了。
她也總是把他當成不懂事的弟弟,發現他偷看她看書,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將書房挪了個位置……
現實故事注定不會像電影裏那般狗血,後來鄰家姐姐嫁給了一位如他哥哥般優秀的家族繼承人,參加完她的婚禮那一天,他十分矯情的對著月亮流了淚,還在日記裏寫下了“這就是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可能對曾經的世界思念得太久了吧!
當他看到公主喜安靜的跪坐在窗戶邊,含笑看著手中書卷時,突然就感覺,青春,回來了。
當年的鄰家姐姐與他無緣無分,現在的公主喜,卻是他的妻。
可惜……
原本注定會有個美好開局的故事,因為權勢的滋擾,徹底的毀了。
她好不容易來到心心念念的楚國,卻不能光明正大的嫁給中意的人;他因屬下的能幹,幸運的將她接了回來,也不能按照計劃將她娶進門。
這樣一個受到嚴格宮廷教育的貴女,天生就是金枝玉葉,就算她沒有得到父親的真心嗬護,也該獲得她該有的尊嚴。
叔魚告訴他,既然紀帝負了他,而他暫且又不能滅了大紀報仇,那就應該讓公主喜以卑賤的身份,成為他的女人,為他孕育孩子,死後,也不能葬入羋氏祖墳。
他有著男人貪婪的本能,想擁有這個如同遺失的夢一般的女子,但他不能,因為他的教養讓他做不出這樣的事。
公主喜,隻是一個權勢鬥爭下的犧牲品,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原來,海裏竟有這麽多神奇的生物!
公主喜心滿意足的合上手中畫冊,呆呆的看著山下的海灣出神。
突然,她聽到一道陌生的清亮男聲問她:“這裏的海很美,對不對?”
目之所及,是潔白的沙灘,碧藍的海,延綿而又曲折的海岸線,還有優雅滑翔的海鳥,自是極美。
公主喜握緊手中畫冊,將手收進袖子,這才鬆口氣,溫和道:“自是極美,妾從未見過這般美景。”
發自真心的讚歎完,她麵帶完美的微笑,輕輕抬頭。
藏住所有的期待與愛戀,安靜的看著他。
過了這麽久,他終於願意見自己了嗎?
他如同大部分楚人那般,有著頎長的身量,但他比她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尤其那股子仙氣,讓人隻看一眼,就怦然心動。
難怪,全世界的貴女都想嫁給他。
原本他該是她的。
可惜,很可能這輩子都嫁不成了。
一時間,公主喜滿心都是酸楚,拚盡了所有力氣,才控製住眼淚不掉下來。
見了她滿是濕意的眼,白景源攢了許久的勇氣突然就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她。
他看得很用心。
比起當初那個被燕王搶走,最終絕望自盡,他未曾見過的王後,這個王後對他來講,是鮮活而又立體的,帶來的痛苦,也是鮮明的。
“你都猜到了嗎?”
原先設想過的種種,如今都說不出來,他一張嘴,嘴裏就冒出了這樣的話。
聲音突然就沒有那麽清亮了。
“大王可以告訴妾,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白景源探口氣,將那封來自大紀的信,遞了過去。
原本光滑潔白的信紙應該曾經被人揉成團,還踩過。
公主喜第一眼並不敢看信的內容,隻盯著信紙的背麵看。
白景源並不說話,隻安靜的看著她的眼睛。
最終她還是展開了那封信。
她的手很白很細也很長,突然用力,又突然放鬆,看得白景源心疼得很。
雖然他與她嚴格意義上來講,這還是頭回見麵,但他是個善良的,有血有肉的人。
這種被至親拋棄、利用的痛楚,隻要還有丁點人性沒有泯滅,都該感同身受。
公主喜沉默著盯著那封信,好似要把那短短幾行字給盯穿。
許久,她才重新微笑著看向他:“大王,妾還有事,請容我先行告退!”
她有著完美的禮儀。
好像從這間藏書室退出去的每一步,都注滿了她身為上國公主的驕傲。
白景源沉默回禮,安靜的目送她離去。
這種時候,她大概隻想一個人待著。
是夜,公主喜的二層小樓裏隱隱傳來悠揚的歌聲。
那是一曲共山本地的民間小調,白景源站在窗前,靜靜的聽著那一曲“山有木兮木有枝……”,然後,淚流滿麵。
隨即,有隱隱的哭喊伴隨接連兩聲悶悶的“咚”。
公主喜帶著她的自尊與最信任的奶嬤嬤跳入大海,與她這輩子所見過的最美的景色融為了一體。
而白景源沒有選擇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