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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世家子

  “嘶——”


  後鐧鼻梁被任袖砸斷了,碰一下就疼得淚花亂蹦,見後殳帶著槊灰頭土臉的回來,一個麵無表情,一個垂著頭羞愧難當,就知他們肯定沒有說服王後,心情煩躁之下,感覺自己這頓砸白挨了!竟是一腳踢開躬身為他擦洗汙血的婢女,翻身從榻上坐了起來。


  婢女不過十二三歲,還未長成的身子很是單薄,被他含怒一踢,竟直接飛到了牆上,撞得帳篷頓時就是一抖!

  見那婢女軟軟的滑到地上,口鼻流血仍掙紮著翻身跪下,多半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後殳揮袖掃開眼前的灰,冷著臉讓阿瓦把她弄走,又吩咐羞愧難當的槊退下。


  等到阿旺守了門,帳篷裏隻剩下他們兄弟倆,後殳這才嗬斥幼弟:“從小父親就教導我們,君子之德重若千斤,你又何必拿奴仆撒氣?”


  奴仆草芥之命,與君子仁德之名,孰輕?孰重?


  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偏偏鐧易怒,總是犯這種低級錯誤,讓他又恨又惱,回回見了,都忍不住訓斥一番!

  後鐧早就習慣了大哥的囉嗦,若是往日,他必不敢忤逆兄長,可他今日不是受傷了嗎?


  受傷的幼弟總是可以享受特權的,於是他捂著鼻子沒好氣道:“這種小事何足掛齒?大兄,我且問你,那賤婢又拿了什麽借口來打發你?”


  後殳了解自己的弟弟,後鐧又何嚐不了解自己的哥哥?

  明明私底下什麽齷齪事都做得出來,表麵上卻愣是繃著那張士大夫的禮儀假皮不放,何苦來哉?

  大概就像女漢子與心機婊總是沒法統一三觀一樣。


  兄弟倆一個久居鳳凰台,官場裏打滾幾十年,早就成了虛偽的政客,一個長期待在封邑當土大王,從小到大什麽苦都沒吃過,被鄉裏士紳捧得五迷三道,總以為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整個大紀都要裝他不下了,不管幹啥都習慣一力降十會,兩人磨合了大半輩子,誰也沒法改變誰。


  之前訓斥不過是因為早就養成了習慣,一時改不掉,既然後鐧不想再提,後殳也不想為個微不足道的婢女揪著他不放,悶聲坐下,深吸口氣,端起案上溫水,眨眼就喝了個精光!

  其實剛離開王後的大帳,他就有點後悔了,隻不過是拉不下臉回去罷了,見幼弟非要問個明白,不由沒好氣道:


  “賤婢!賤婢!你真當她是你可以隨意打殺的人?剛吃了虧都不長記性!莫非你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她再怎麽窘迫也是君!我等做臣子的,豈可無禮?”


  見大哥為了轉移話題,故意踩自己痛腳,後鐧氣得跳了起來,也顧不得追究大哥轉移話題了:“若不是你非要讓我離開,一頓老拳下去,她早就從了!”


  好不容易趁著任沂那母老虎不在,王後不過一介女流,還不是任由他們揉圓搓扁?偏要磨磨蹭蹭白費功夫!


  趁著後殳氣得臉紅脖子粗說不出話,後鐧又連珠炮似的辯解:

  “再說這不過是你我兄弟私話,算什麽無禮?真正無禮的事到處都是!你真要事事計較,怕是早就要氣死了!


  “不說別人,就說前幾年先燕王薨逝,不就明目張膽的陪葬九鼎八簋?

  “當時金、趙結盟,欲以僭越為由代紀伐燕,燕王蠻橫,搶先陳兵於大紀邊境,不過十日,竟迫得紀帝下詔,賜先燕王加等下葬,事後列國皆以燕王無禮為由,不願與之結親,害得燕王連個體麵的王後都娶不到,最後怎麽著?

  “人燕王直接搶了大紀公主,紀帝還得認他為婿!所為何來?”


  不過是因為燕軍強大還不講道理!


  遇到這種肌肉鼓鼓的流氓,沒做好頭破血流的準備,諸國乃至上國,就隻能認慫!

  如今禮樂崩壞,諸侯都敢逼迫紀王至此,作為公卿子,罵一個蠻橫而又無夫無子的王後兩句算什麽?

  如果她不這麽多事,安心待在鳳凰台,難道誰還能真的殺了公子白嗎?


  不過是野心太大,腦子又太小,目光短淺才釀成此禍!

  要不是後氏還需要她承認公子槊的出身,真是一劍戳個對穿也不為過!

  這話幾乎是扒掉了後殳一直堅定披在身上的禮儀假皮,氣得他拂袖便走!


  “大兄!難道弟弟說得不對嗎?”


  都這種時候了,不早點解決那女人,扶槊上位,還等什麽?等蔣、梁、張三家聞到味兒跑來爭搶嗎?

  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公子白夭折的消息,遲早會傳揚出去!此時扶槊上位,穩住局勢,事後也可以逃避去國為由來說服三家!到時王位在手,他們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搞事情!


  這可不是後氏狼子野心,而是天不佑羋氏!合該後氏代楚!


  在他看來,大丈夫生於世,行事當仿效燕王!

  一句話,不要逼逼就是莽!不服就幹!有什麽意見先做過一場再說!成天滿嘴道德文章,又有什麽用?


  見鐧還要來拽自己袖子,後殳竟氣得拔劍斬袖!


  他想,要不是鐧一見麵就把王後激怒,她定不敢如此與他為難!沒想到自己委曲求全,鐧不僅毫無愧疚之意,還想鼓動他行那無君無父的小人之事!不由大怒!

  真當竊國賊好當啊?!

  想罵幾句吧,又知道自家弟弟到底是個什麽性子,想想後氏也不是他說了算,也就懶得多說,見他鬆了手,便抖抖袖子,大步出門。


  走到門口,還是氣不過,壓著怒氣扭頭吩咐弟弟:“槊既已送到,明日你便回居昌去吧!”


  竟是隻把他當個人肉快遞員,不再與他商議大事了!


  見大哥拔劍,後鐧嚇得連忙鬆手後跳,一時間竟不知該說啥,等他意識到今日忤逆大兄太過,想要認錯的時候,後殳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一時不由惱得捶頭,可惜力氣太大,不小心碰到鼻子,不由大吼:“微!微何在?”


  從人聽得他喊,站在門外哼道:“喊她作甚?微已經被你踢死了!”


  知道從人不喜,後鐧頓時呐呐不敢言。


  #

  阿瓦把那婢女抱出來,還沒走到奴仆棲身的矮棚,就發現她已經斷氣了。


  鮮紅的血流了一路,牛馬奴隸來回走動,不一會兒就溶進泥水裏看不到了。


  阿瓦歎息一聲,叫來不遠處一直偷看的隸妾,把那婢女還給她,讓她挖個坑埋了。


  隸妾抱著死去的婢女,嗚咽著走遠,阿瓦回頭就見槊像條小奶狗似的跟在身後,不由蹲下身來,望著他的眼睛道:“公子何故跟著某?”


  阿瓦是他的武藝師父,但從不以師父自居,槊見他擔憂的看著自己,眼裏瞬間就湧起了眼淚:“瓦叔,槊今日怯懦,恐為外祖不喜……”


  從剛記事開始,他就知道,他之所以能在後氏族中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優待,不過是因為他是大王的血脈,後氏指望著有朝一日,他能入主鳳凰台。


  結果先王在世之時一直推脫,不敢讓他認祖歸宗,他的母親哪怕是後殳庶女,又生了他,這麽多年依然隻能無名無分的生活在居昌城中,忍受族人的嘲笑。


  等到先王去世,他連光明正大為他服喪都不敢,沒想到萬念俱灰、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個月,突然被帶到此地,竟是因為他那嫡出的弟弟,一病不起,沒了!


  天知道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多麽欣喜如狂!哪怕連日趕路累得起不來,也瞬間恢複了精神!


  可他沒想到,不過與王後見了一麵,竟被她嚇得瑟瑟發抖!

  他現在特別恐慌。


  若是因此,外祖父就不再疼他了,他該怎麽辦?

  後氏子弟皆把他當做羋氏子孫,可他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自己出自後氏……


  “你還小呢!”


  阿瓦眼睛酸澀,猶豫了下,還是伸出了手,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摸著他的頭。


  槊的母親並非明媒正娶,哪怕出自公卿世族,哪怕她為王生下庶長子,但她連個美人都不是。


  這都是為了家族的強大啊!

  就像他,明明也是後氏子孫,卻連姓氏都不能擁有,能戰勝一幹兄弟爬到嫡出弟弟身邊,給他做從人,一輩子也就到頂了。


  誰說他年少時沒有野心呢?

  但他內心裏,比野心更多的,還是被家族所棄的恐慌啊!

  這些話,他都沒法說。


  尤其是不能與夾縫中求存的槊講。


  槊撲在瓦的懷裏,一邊哭,一邊混沌不清的說著害怕的話,阿瓦就一下又一下的撫摸他的頭、他的背。


  寒風吹過,阿瓦看著眼前飄動的花白須發,恍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


  一輩子,那麽長,又這麽短。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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